听到风岐房间里有椅子砸倒的动静,霍宁匆匆进来,正见她侧躺在地上,脑袋枕在右臂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咋了咋了?”被五花大绑的秦思勉在客厅里大声问她,霍宁赶忙放下风岐,应柏出了事,风岐这怕不是又要唱歌了。
她蹑手蹑脚地正要出去,书桌上电脑旁的一张红桦树皮轻飘飘落了地。
那上头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同一句话,但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放,大小不一。再看一旁,接连几张红桦树皮的正反两面也是只有这一句。
——月亮就是月亮,仅此而已。【1】
风岐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尤其是她的电脑、本子,还有像红桦树皮后那种叠起来的A4纸。霍宁站在原地犹豫两秒,手伸去一半却还是缩了回来。
——
应柏带着周辽离开后,霍宁越琢磨越不对劲,按照风岐的性子,能说出来的事她不可能让别人去猜。静下心来,她意识到如果是平时,风岐绝对会把那道女声的特征细细形容一下,同时再排除掉某些可能。
她把风岐架出来要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撒谎了?”要不是楚天阔提醒,要不是应柏提到风岐的生日,霍宁真就忘了这家伙还有过前科。
风岐是关不住的。但她去年的状态太差,差到戚拏云着实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起先是把她带在身边,到后来索性请了半个月事假回苏州去陪她。
那段日子,她们像曾经的吴廉与吴浔母女,但也并不全然相同。人总是会从身边的人身上吸取教训的,戚拏云知道不能像吴廉对吴浔一样看得太紧,而风岐也急着找个法子让戚拏云明白她这一阵总会过去,不需要过度紧张。
戚拏云对她越紧张,她越觉得窒息,只会让她恢复的时间拉得更长。她做事向来喜欢釜底抽薪,想来想去,主意就打到了化名丛辛的林平身上。
丛辛很有些名头,她每周四在圆觉庵替人看相,风岐周三过去想先打听打听她的喜好,却没想到在文殊殿里偶遇,更没想到丛辛竟然那么好说话,只要她去庵堂外把小贩手上的莲子全买下来,分发给一天里进入庵堂的其余香众,就给她帮这个忙——和戚拏云说她二十三岁生日这天会有个大劫,只要迈过去,一生无忧。
丛辛没有食言,只不过风岐那些时日濒临崩溃,真实与谎言的边界变得模糊,吃过蛋糕后喝了点儿酒,自己回房间后愈想愈紧张。想逼着自己睡觉,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塞了几颗安眠药,胃绞痛起来才想起自己这夜喝过酒,一时间求生欲爆了表,爬出去喊戚拏云给她送医院洗胃。
风岐低头踢了踢水泥地:“晚点儿再说呗,我现在没空。”说这话时应柏恰好在群里发消息说到了县城,个个儿都松了口气。
风岐探头看了一眼,仰起脸对霍宁笑:“这不挺好?”
霍宁没让步,风岐神在在的:“养蛊,你信不?肯定还是应柏下的套儿啊,你觉得他能干嘛?拿我复活他的老情人再续前缘呗。信我行吗?晚点儿跟你详谈我的复仇计划。”
风岐打着哈欠就进去了,楚天阔拉了拉霍宁:“我干妈她,其实知道是风岐找的丛居士。”而且,实际上风岐小时候从九嶷山回苏州后不久,戚拏云就见过她,只不过那时候丛辛说的也是“看不了”。
霍宁头皮一紧,吓了一跳,但转瞬间也明白了。这哪里真就是武侠小说,世外高人见你骨骼清奇让你干点儿小事儿就有奇缘?丛辛既然在苏州有名头,那么戚拏云怎么可能不去找她?
楚天阔知道这件事,还是去年年底和戚拏云一道喝酒时,戚拏云意外透露出来的。戚拏云不仅知道风岐去找了丛辛,实际上丛辛还给她批过命,但是什么结果,她没有告诉楚天阔。
霍宁打了个哆嗦,这要让风岐知道了,她那已经稀碎的世界观,当真就要一点儿渣都不剩了。
说这话时,天快黑了,霍宁的手机陡然响起来电铃声,惊得院中老榆树上的几只麻雀叽喳着飞远。
她听了没两句就赶紧改成了外放,秦思勉听到应柏在叫自己,赶忙凑了过去。
听筒里背景音是周辽阴鸷的笑声,应柏语速很快,还好字句清晰,秦思勉上上下下摸索着自己,又来回转了几圈:“我、我......我没啥不正常啊。”
啥叫周辽把他“奉上”?咋奉?奉给谁?
应柏应当是将手机举得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他没有说谎。”
周辽的笑声渐渐转成嚎啕,刺耳极了。霍宁揉了揉耳朵把手机挪开些许,盯着秦思勉:“要不你......”周辽先前一个劲儿地想去山薮,这回要换成秦思勉去了?
秦思勉脑中灵光一现:“哎!我把自己绑起来要不!”
可真等绳子抓到了手上,一头交给楚天阔让她帮忙,秦思勉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眼眶有些发酸,他悄声说:“我阿太不会害我的。”
楚天阔闷闷“嗯”了一声,霍宁心里叹了口气。他阿太是不会害他,问题是这只黑猫没法完全等同于他阿太啊。
替秦思勉绑好后,楚天阔手紧紧抓在桌沿,之前她就和应柏讨论过将周辽强制送医送警的可能,还有些不用走正常流程的非常规程序也划入了考虑范畴之内。刚才应柏离开前,给她发来过几张截图,都是有关保镖雇佣、私人康复中心和后续认尸流程的。
应柏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没有意外,她也同意,那么他今晚就可以找到一个把周辽关起来的地方。
“那个......周辽?”秦思勉扬声探问,“你听得到吗?你说我们的......妈妈?”
“她、她和你说......”
网线两端另外几人屏息,连周辽的哭声也小了下来,最后一丝天光收入地下,秦思勉正要继续发问,那头骤然一阵混乱,隔了两秒,周辽的嘶吼声响起,凄恻无比。
霍宁怀疑周辽是咬了舌头,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叫啥,秦思勉的呼吸却陡然急促起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归血咒是什么?”
霍宁疑惑地看着秦思勉,秦思勉这才意识到,她们都听不懂周辽在说什么。
应柏那头的声音有些远:“他在说什么?”
秦思勉屏住呼吸,一字字辨认,周辽在说:“九嶷要在溟山行归血咒!去救她!快去救她啊!”
霍宁脑海中是山薮中的那片血红的泥壤,应柏记得她过去对山薮内的形容,秦思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问周辽“归血咒”是什么,周辽却只不停在重复着那句话。
“周辽!”秦思勉的声音打了个颤,“归血咒是什......”
“不!”周辽忽地尖叫,“你不能去!你会害死她!你会害死她!”
这声音太大,霍宁手机险些没抓稳,楚天阔定了定心神:“应柏,哪怕是真的,他说的也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不是现在,你别听他的。”
“走!走啊!我们去救她!”
楚天阔叫道:“应柏!你别听他的!他的话不能信!他已经疯了!”
“去救她!去救她啊!求求你,去救她啊!”周辽涕泪俱下,人软倒在地,双手抓在应柏的裤子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我们去救她,去救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应柏连日来积攒的对周辽的不满与厌恶烟消云散,胸口的疼痛随心脏的迸跃传递至四肢百骸,他也情不自禁跟着他落下泪来。压住狂跳的心脏,他将听筒凑到唇边:“风岐还好吗?”
霍宁脑袋里也乱糟糟的,悄悄看过一眼,风岐坐在书桌前,长发垂下遮住了半边脸,白色的耳机探出头发些许。应柏的外套大喇喇罩在她身上,她左手缩在袖子里头,隔着袖子撑额头,像个正在写家庭作业的烦闷高中生。
但先前的猜测几乎已经成了笃定,她的犹豫也让应柏察觉出端倪:“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三分钟后,应柏把电话掐断,低头看着周辽:“要我做什么,才能救她?”
周辽用行动代替言语,他的双手骤然一松,扑上来扼住了应柏的喉咙。
——
电话被应柏挂断后,楚天阔一直紧紧攥着双手,霍宁斟酌过措辞,应柏一声没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再往回拨,他一个没接。
霍宁不合时宜地想起风岐以前讲过的笑话:“侦探小说里分开就是个死,等着被个个儿击破呗。”
楚天阔抓起摩托车钥匙匆匆向外走:“我去找他们。”
霍宁:“哎你......”
秦思勉也叫:“你咋找?他们万一......”
他话说到一半,楚天阔骤然扭头,语气生硬:“活人比死人重要得多。”
秦思勉愣怔看着楚天阔消失于黑暗的背影,要不是现在这个气氛,他还是想问问楚天阔这话什么意思,他咋听不明白呢。
死人……谁啊?
霍宁站在门框当中,楚天阔的那句话在她耳边打转,落入心头时,一对白光骤然一闪,轰鸣声远去,她的寒气直从脚底向上升。
——
车过旷野,碾上山道,楚天阔仰头看了一眼稀落的星子。
都说亲人离世后会成为天上的星星,她很小的时候在爸爸的带领下辨认过妈妈。
后来,她也曾寻找过爸爸。
再后来,她就再也不相信了。
只这时,油门声混杂风声呼啸在黑暗中,她的心一点点向下沉。
喧嚣之中,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爸爸,倘若您真的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吧。
她算过路程,他们的目的地绝对是山薮,两边向山薮开,该是她更快。按照霍宁的指引,楚天阔先到达山薮外围。
沼泽漆黑,山影幢幢,没有人迹。
再向外去,遍寻一圈,也给应柏和周辽拨去过电话,毫无回应。
重上山道时,楚天阔的汗早已浸透了一层层衣服。
鼻尖倏忽一凉,她仰起脸,恰见鹅毛大的雪花纷扬而下。
【1】王尔德《莎乐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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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