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勉蜷缩在床上,手不敢乱摸,眼睛紧紧锁着,不敢睁开一条缝隙。
生怕一睁开眼,就又看到梦里的那张脸。
门外是杂乱的脚步声,“啪”一声,眼幕外光明一片,他下意识睁开眼,正好看到应柏和风岐冲进来。他“哇”一声就哭,哭着抓上应柏的胳膊。
风岐赶忙从墙边拿起瓶矿泉水递过去:“先让他哭会儿,让他哭会儿,别着急跟他说话。”
秦思勉这张脸白得跟墙皮一样,她看着都吓一跳。
“我、我......”秦思勉一口水呛出去一半,双眼惊惶地来回看着,眼睛忽地定向床头柜上的那朵白花,手一下攥住塑料瓶,水登时泼上了被子。他伸手去够那朵白花,浑身还在打着哆嗦,大大的白色花瓣被他抖出了残影。
他死死盯着那朵花,先向唇边凑了凑,又忽地远离,将那花远远甩开,抱着腿向后退,直退到后背“嘭”一声撞上床板:“不、不......”
“我笔、笔、纸......”恐惧使得他的口齿含混不清,楚天阔和霍宁也被他这动静给惊醒了,两人恰好进来,楚天阔听明白了意思,忙从他包里取了纸笔,放下后又赶忙去看周辽。
秦思勉抓过笔就画:“我、我看到了这个人、这个人......”
应柏心头一凛,但风岐推了推他,示意他也去看一眼周辽。
秦思勉今夜的梦依旧是一片漆黑,那双绿眼睛这次漂浮在半空中了,他在梦里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向前走。那种摩擦声随着他走近愈来愈明显,像是金属之间的摩擦。但四周太黑,等他真的能看到对方模样的时候,脸距离对方只剩二三十公分了。
抓着笔的手还在抖,好几处线条都因颤抖而歪曲:“是、是......”他连男女都分不清,因为对方的模样着实可怕,用口歪眼斜都无法形容,肉胡乱堆积,一边突出一边凹陷,异常扭曲。
像摘下面具的魅影,像卸去头套的象人。
“ta在对我笑,就......一直对着我笑......”秦思勉又激灵灵一抖,他也分不清对方是哪种笑,他连ta的嘴都找不到在哪里,ta的眼睛因为皮肤的松弛而耷拉下来,只露出一点点光。
看着看着,他的手被碰了一下。
他在梦里低下头,恰见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向他递来了一朵花。
即便不信,风岐还是听过一些说法的。譬如莫名其妙听到有人叫你名字不要回应,譬如梦里有人让你去的地方让你做的事千万不要照办。
她的身上也泛起了鸡皮疙瘩,恰好应柏回来,她下意识牵住了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
“你......”应柏反手将风岐的手包进掌心,“接下了吗?”
秦思勉频频摇头,但摇头的速度又缓缓降了下来:“我,”他的声音还是带着些颤,“我不知道,我就......”
他觉得该接下的,而且他好像知道该怎样用——他得把这朵花吃下去。
风岐又打了个寒噤,霍宁拽了她一把:“你下去。”
风岐沉默两秒,她的手已经被应柏捂热了些许,抽回手,她点点头。
“你确定这个人你没有见过吗?”等风岐离开,楚天阔问秦思勉。
秦思勉摇摇头,长成这副模样,见过不可能会忘的。
“或者......你的哪个亲戚有长得像的吗?”
秦思勉对着纸上那张狰狞的脸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楚天阔将邹守明的照片翻出来,秦思勉依旧摇头。
秦思勉梦里一开始是那双绿眼睛,但靠近以后对方的眼睛是人眼,没有半分绿色,就像是他透过那双绿眼睛看到其背后的人。
应柏的神色愈发凝重,他从秦思勉手中接过画像,所以这就是那个他看不到的人吗?
霍宁觉得这事儿的走向越来越离谱了,山鬼树底下到底啥时候能有这么多人和动物了?
“我觉得……”楚天阔有些迟疑,就像花和不同人进入山薮的方法一样,“在那里,可能不同的人就是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雷公……”应柏喃喃。
“哎你先别......”应柏一涉及到风岐的问题就紧张,一紧张就带着他们一道儿慌,不用他说霍宁都知道他脑子里现在在想个啥,“一会儿群里说,把你老板先带回去睡觉才是真的。”
应柏的唇抿得泛白,将宋玄羲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全都推给了霍宁。即便他们的梦境不能完全对应上,他现在怎么都无法放心。
“要是有紧急情况,我们还是得向她求助。”
——
回去得早,天还没亮。风岐索性要应柏把她背回去,现下脑袋枕在他肩上,双臂一荡一荡的。
她在唱歌,歌声里掺着笑意,一句“波西米亚”不断重复着。
远处有几点烟雾升腾而起,她的歌声渐渐染上惆怅,戛然而止。
“要和我说说你的噩梦吗?”
应柏喉结滚了几滚,摇摇头:“让我再想想。”
“行吧,”风岐又晃了两下腿,换了个话题,“哎,你们讲树木学实习,是怎么实习啊?”
“就是带他们去认植物。”不仅仅是树木,藤本、草本,看到什么都要教,“不过考试范围主要还是放在木本上。”
风岐疑惑道:“这怎么考?也带他们去爬树吗?”
“为什么要爬树?”
“呃......你讲你的。”
“我们会用枝剪取枝条,之后拿标签给枝条编号,混在一起,让他们自己认。考试内容就是各样植物的科属种名和拉丁名。”
“就光看枝条?连树都看不到?”
“嗯,看不到。”
“哈?”
“怎么了?”
“你们这考试......通过率是多少?”
应柏轻轻笑了:“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卡,这也只是课程分数的一部分而已。”
“用心听了,自己回去多看几遍,不会太难。”
风岐的杠精系统响了:“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是为了让他们野外有足够的辨识能力,不是更该从整体多方面让他们有足够的判断信息吗?”
她止住应柏的话头:“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意图,是为了让学生能更快地了解某些具体结构,好自己养成对某些特征的总结归纳能力。”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毕竟你们最后的重点是写出树的名称,但每个人对同一棵树的记忆点不一样啊。像我,我认桂花树要闻味道,认玉兰花树要看花,认榕树要看那个须须和根系。那统一只用枝条分,对我们这种人岂不是很不公平?”
应柏沉默了一会儿:“但是相对来说,这是目前最便捷和公平的考试方法。如果换成你,你要怎么来设计这个考试?”
风岐“嗯”了三秒笑道:“关我什么事?提出问题的人为什么要解决问题?”
应柏跟着她笑,低头迈过田埂,听她在他背后轻声说:“应柏,我们做的都是好事,好人该有好报的。不要总是自己吓自己。”
“好。”
她的声音重新轻快起来:“你们导师放假会给你们放满吗?中秋节放几天?国庆节呢?”
她的脑袋换了个边,掰着指头算算,他也快走了。
应柏顿住了脚步,克制住扭头去看她的冲动。
“我暂时不想走。”突发疾病是个很好用的借口,他打算到本科生离开那天装病留在达瓦。
即便要离开,也要等真正确认她没有危险之后。
风岐沉默下去,应柏将她向上带了带,语气柔和下来:“还有几天,我们先不说这个,好吗?”
“哦。那我......我还是想跟周辽聊一次。”最后一次了,无论是昨夜的情形,还是周辽提起的她家的事,她都没法真正坐视不理。
但得要应柏在场,他既然抢了她的刀,那就得担起做她刀的责任。譬如万一她憋不住脾气要揍周辽,亦或是周辽气到直接挣脱登山索,都不是他们剩下这几个人能控制的场面。
“你晚上回来了叫我。”
“好。”应柏点点头。昨夜睡前,楚天阔已经在四人小群里说过她的打算。
她要把周辽对母亲的负面情绪转移到他父亲身上去,这样算是一举两得。一是他不会再伤害黑猫,二就是他父亲已经去世了,再恨也不过恨个死人,这样他也能更好地接受他父亲的死讯。
风岐叹了口气:“听她的吧,这儿最了解周辽的是她,然后是你和秦思勉......”她昨天也是被气急了,否则有些事她也不想戳破。
只不过转移亲情中的仇恨没那么容易的,人的感情不是沙子或是石头,从这里抓一把就能直接填去另一个地方。感情是粘稠而边界模糊的东西,里面蕴含的东西太多,强行剥开只会看到一张张黏连血腥的丝网。
这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也绝不是身边围着一群外人时能做到的事。
他把她在房门前把她放下,她的手却拽住了他的衣摆:“你能再陪我会儿吗?”
应柏微讶,风岐从他背上下来时,一个没注意,围巾拖落在地,现下一边半挂在她的小臂上,一边还贴在地面上。
他赶忙替她捡起来,浅驼色的羊绒上沾起一小团灰,十分醒目。她眉头微微蹙起,他忙道:“我帮你洗,好不好?洗好了还给你。”
“哦。”她点点头,把他拽进房间,恰好他的冲锋衣拉链敞开的,她双臂揽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说不定周辽明天就好了,”她仰起脸,“那你不就正好儿回去呗?”
应柏垂眼望着她:“能不能告诉我,按照你原来的计划,接下来会去哪儿?”
“可能还是河西走廊吧,”大概会再去一次敦煌,也可能去别的有沙漠的地方,“然后回家待几天,再然后......你呢?”
应柏一一给她算时间,回学校后先是配合调查存档,之后是19号的预答辩,之后中秋假他只放一天,其余时间应该都在学校林场。26-27号有一场由他导师和其他几名学者共同牵头的专业内国际青年论坛,月底有整个师门每年一度的五十多人的全体组会。国庆节要去成都参加大师姐的婚礼,再之后就被风岐打断了。
“呃......”他倒也没必要讲得这么细致,都给她讲困了。
时间算算差不多了,她想要站直脱开他的怀抱,却没料这人又一次把下巴贴上她的颈窝,她这次再没能忍住:“应柏你能不能先去把胡子刮了!”
应柏一怔,赶忙远离:“抱歉。”
风岐抬手拿指甲拨了拨他的胡茬,应柏匆忙偏脸:“我这样......是不是不好看?”
风岐哼笑一声,他怎么总有这么多无聊的问题。
把应柏赶出门后,风岐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将相册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深深吸上一口气,拨通了戚拏云的电话。
“喂妈妈?你到单位了嘛?”
“你看我起床早吧?还剩最后一章了啊,我最近效率高吧?”
把瓶装水喝出啜茶的动静:“再熬两天,我就出去快活了,眼睛都快看瞎掉了。”
“嘿嘿......妈妈妈妈,我还想听一次你捡到我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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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