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依旧听不真切,好在牵住了应柏的手,还记得将他带出院子。走到稍远的地方,风岐这才勉强挤出一句:“肖君原.…..是你什么人?”
应柏似乎说了很长一段话,她听不清内容,辨不出语气,只“祖父”两个字将她推进无边的黑暗,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喘不上气了,应柏,我喘不上气了.…..”
或许是这几天刻意避开九嶷山的回忆,又或许是最近的头绪太多,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她漏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竟然一直都把宋玄羲那句“姓肖的”忘去了脑后,他原本可能姓肖,也可能姓萧,她都不在乎。应柏的家庭很特殊,她从很早就意识到了,明明每次都有什么闪过,但要么是被岔开,要么就被习惯压制。
她杀了肖君原,要该怎么算?
在树旁坐了几秒钟,她颤着手去点手机同步的文件夹,却发觉那天的梦根本没有记录,她依稀记得,那个肖君原手中的小男孩儿,像根死气沉沉的木头,那不会再有别人,那就是应柏。可是别的怎么都想不起来,恐慌已经将她没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的人,现在只剩下我和妈妈了。
他会报复吗?她觉得不会。可什么事都不能光靠觉得,所以她必须开口。她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个梦,越着急却越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耳鸣侵吞了一切。
恐惧是可以压倒其余一切的力量,别的都不重要,在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左右互搏的时候,必须得抓住那个最关键的,她不能让他去伤害妈妈。张至孝为什么就死在两个月前?还死在没有监控的河边?真的只是巧合吗?会是他的报复、警示亦或又是一次挑衅吗?
她不想相信,可什么理智都没有了。那是人命,如果位置相调,有人伤害了她的家人,她一定不会放过他,她绝不会管对方和她上辈子还是千百世有过什么纠葛。
不,这哪里仅仅是伤害,肖君原摔下山道,摔得脸都烂了,连个人形都没有,据说还有半截小腿散在几十米开外。
心脏的跳动愈发变得粘稠,她恨自己恢复得这样慢,她必须要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问清楚就知道了。不能周旋,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一秒都等不了了。问清楚就好了,问出来就知道了。
应柏完完整整地将风岐包裹在自己的怀抱里,怀里的她浑身战栗、目光仓皇。她刚才仅是用手虚握着他的几根指节,那股自她手指传来的冰冷就有如利剑一般钻进了他的心,冻得他生疼。
可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缓了半分钟,颤声道:“应柏,对不起、对不起,先听我说。”
他只能闭口,她的双眼依旧没有焦点,面色苍白,泪如雨下。
“应柏,我求你,和我妈妈没有关系,只有我,是我,是我杀.…..”她生涩咽了咽,才能再度开口,“对不起,是我杀了肖君原,是我杀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妈妈好不好?”
“我、我.…..”她挣开他的怀抱,站开一步,不停地摇着头,“我.…..”她骤然抬头,竟扑到了他的身上,应柏及时托住了她的大腿,但心口的痛楚已经蔓延开来,一个站立不稳,重重坐倒在地。
风岐浑若未觉,双眼对上他的,她猛然托住他的后脑向自己的脖子上贴,硬生生将他的双唇按在在她的喉咙上:“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做什么都可以,对不起,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应柏,你、你咬这里,你咬我,你是不是想咬这里?你咬这里、你咬这里,你咬.…..你、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你想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还有、还有.…..”
“风岐,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要她死?
他连出声都艰难万分,喉咙是一个人至为脆弱的地方,轻轻一捏或是咬上一口,一个人就不存在了。那是他即便脱离过去那种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生活许多年都不会毫无防备向人示出的地方,但她总是在他面前展露出来。
“风岐,别说这种话,别说.…..”
她浑身一颤:“好、好,我不说,对不起,我不说,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说了,对不起.…..”
她被他托高身体,又再次同他分开,她注视着他的双眼,泪水滂沱而下:“不.…..还有、还有那条河,那条河,楚木河、楚木河,对、对,楚木河、楚木河,你想记起什么,你把我扔进去,扔进去我就能记起来,只要、只要你.…..”
“应柏,对不起,我求你,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从来都知道,他知道,不仅仅是他,许多人都知道是她杀了肖君原,“应柏,我求你,不要、不要、不要伤害我妈妈,对不起,是我做的,我一个人做的。”
“不行,不行.…..”她骤然挺直身体,将他推得倒地,他原本维持姿势撑住自己的左臂再支持不住,背彻底同大地贴合,她昂起下巴,骑在他的身上,迅速自风衣口袋中掏出战术笔,抵在他颈侧。
“不行、不行。”她不断重复着。
他仰头看着她,任她显然毫无经验、却被恐惧与怒火驱使着将它紧紧压入他的皮肉。
“应柏,我不许你害我妈妈,我也不会死,我不能死、不能死,我不会死的!”
“我告诉你,谁都不能动我妈妈。我是不如你,”她不再颤抖,眼泪终于停歇,“但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拉你一起下地狱,大不了一起死,大家一起死。”
她应该不知道,这句话在他耳中,是情话,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眼中的恐惧带来的慌乱正在退却,眼眸漆黑,到最后,只静静地同他对视,他彻底放松下来,任由她的左手扼住他的喉咙,拇指按上他的喉结。
她的右手迅速旋开钨钢头,下一瞬,同刚才的钝感不同,依旧是金属,但是一长条,她重新将它抵了上来。他知道这是一把刀,刀头很小,但他能感受到,她抵住他喉咙用的是刀背。
“应柏,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可以去我家打听打听,我不在乎你捏住我的软肋。”
“我话放在这儿,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怎么折磨我我都认,楚木河,你把我扔进去,我可以想起来你是谁,我任你折腾,但是仅限于我。”她狠狠带动他的脖子向下一按,“你要是敢害我妈妈,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有的是办法,我什么都不怕。”
“听到了吗?”她笑了一声,“我不需要你答应我,也不需要你的承诺,我.…..”她俯身凑去他耳边,不再如同先前一般坚定,像是毒蛇吐信,柔和中带着笑意,“你只需要知道,谁想害我妈妈,都会死,我会杀了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感受到她要起身,他的手掌加大了力道,制住她的起势,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平静的浓墨与赤红,他坦然问她:“现在可以听我解释了吗?”
想将她向自己按,但她的双臂直直撑在他的胸口不肯继续靠近,“说。”
“我和肖君原的祖孙关系只是他为了方便利用我掩人耳目的,你杀了肖君原,其实是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现在。这些事我都和霍宁说过,相关的资料她也看过一部分.…..”当听到这句,风岐的身体骤然一松,人栽了下去。
不到半分钟,她的呼吸渐渐发沉,在他以为她快要睡着时,他听到她开始啜泣。
“这……”她断断续续形容出肖君原的模样,尤其是他的瓜皮帽和他身上永远都散不去的腐烂气味,“这是肖君原吗?”
“是。”他环上她背的手一僵,肖君原的头顶有一颗怎么都治不好的瘤,他刚开始记事时那股味道还不算浓重,到后来愈发恶化。
“那.…..”应柏的呼吸几乎停滞,风岐提起的那处山道,他还有印象,她撑在他胸口抬起上身望着他,提起他那日的衣着和他被肖君原攥在手里的手,“那是你,对吗?”
风岐无力地重新垂落:“应柏,我好像……梦到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混乱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我好像……是要去救你……”
“我是去救你的……”即便伏在他身上,她仍觉得世界颠倒扭曲,天旋地转,耳边依旧嗡鸣着,眼皮重坠。
应柏双眼震颤,心跳久久没能放缓。
她看到他了。
在他没能找到她的时候,她看到他了。
她低声喃喃:“我杀了他……”
应柏拉着敞开的外套边缘将她包裹进怀里:“肖君原是坏人,他手里有很多条人命,他是坏人,他早该死的.…..”
“应柏,我杀过人……”她的脸枕在他的胸膛,双臂缓缓上攀,搂上他的脖子,她搂得愈来愈紧,像即将溺毙时终于攀附上了一块木板。
“不是的、不是的,你根本没有接触到他,对不对?你只看了他一眼,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走的,他不是你杀的,不是……”
她依旧在重复:“我杀过人的……”
——
周辽失魂落魄,在秦思勉替他松绑后,喃喃着:“不可能,他撒谎,他在污蔑我妈妈,我妈妈不可能做这种事。”
秦思勉有些不忍心:“你妈也是为了保护你。”
“你也相信他了是吗!”
楚天阔赶忙对他摆摆手,周辽又要向外走,她拦了下来。
“天阔,他在撒谎,他.…..”
楚天阔点点头:“我知道。你先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去和他算账。”
周辽就这样被她和秦思勉扶上了楼,重新下来,她双腿有些发软,颤声问霍宁:“你知道后来.…..应柏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霍宁微微叹了口气,把她拉进房间。应柏把包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如果楚天阔不放心,可以自行查看他包里的资料。
楚天阔没敢去看,也没要霍宁打开应柏的电脑,她瘫软地坐在床上:“我姑妈,做得出这种事。”
她并不把周辽家称为“家”,即便那个家里的三个人都经常给她发消息:“这周末回家吗?”
“春假回家吗?”
“暑假回家吗?”
都在一个州,她也有二手车,来去并没有那么难。但她更喜欢挑姑妈不在家的时候去,因为姑妈经常会说:“你看看你表哥.…..”
“你怎么这都不会做啊以后怎么办,你表哥.…..”
“你爷爷想你了,你难道不回来吗?你表哥那么远,不还.…..”
姑妈不是坏人,这是她的观念,也是爸爸告诉她的。她只是.…..太紧张了。
“这事儿.…..”霍宁沉吟半晌,似乎作为局外人无法评判什么,“算了,别想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哪怕不算上辈子如何,这也是周辽母子欠应柏的,怎么都轮不到楚天阔来愧疚。
——
雷声隆隆间,应柏感受到自己的唇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有她的哭声,与此应和的是一阵阵雷鸣。
他屏住呼吸,她的手肘撑在他胸前,刚刚应该是用指头拂过了他的双唇。不过两秒,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的手在他颊畔悬停一阵,又骤然远离。
身上一轻,微微睁眼,便看到她起身提起裙摆向内奔逃的仓皇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