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岐是有些疑惑,但很快就被罗研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了。
估计是有什么别的事吧,有什么一会儿问就是了。只不过她要是不认早上的,应柏就跟脚踏两只船似的。
手上东西有些多,她打算蹬着共享单车回家把东西放回家再去酒店,反正也都不远,省得明天还得大包小包地带着。
罗研也觉得自己想歪了,摆摆手:“害,他相思病都这样儿了,我就说嘛。”
两边道别,风岐自行车蹬得风生水起,到家后开窗通风,洗好手便迫不及待地伸手进纸袋,一块枣糕下了肚,这才急急忙忙去烧水。
重新回到客厅,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去酒店把东西拿回来。现在在家里待着,感觉自己一个人睡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刚才杂七杂八的买了不少,光花里胡哨的眼镜框就有四五个,统共五个纸拎袋。她全摊在桌面上,打算之后再收拾。
手肘撑上桌,她开始思考留在达瓦的东西该怎么办。走得匆忙,随手抓了点儿应季的衣服鞋袜,书也没带齐。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低头点开霍宁的对话框,霍宁那时面带不忍地提过罗研给她发过一个视频。她当时没有要,现下她给霍宁去了条消息。
等霍宁回复的时间里,风岐回到房间,她的桌上摆着一只绒布盒,是她从达瓦带出来的唯一一只,也是他亲手交到她手上的唯一一只。
里面的红桦树皮她在进山薮的当夜展开过。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1】
有些时候觉得很好笑,不知道是谁教他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儿搜刮出的这么多酸诗。
目光落到那只边缘带着些许暗红的凌霄藤镯上,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散。
做这些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她庆幸这些东西对她没用。如果有用,如果不仅仅是有用,而是像吸食毒品一样,让人上瘾,之后阈值逐步提升,他打算怎么做?
不,重要的不是他怎么做,而是她的感受。
在酸奶店那天,许多话她其实都没怎么能听进去,现在只能回忆起模模糊糊的字句碎片。
他到底是怎样进去的?他身上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那样一段路,她迟早会看到的,哪怕真的被他拦住了,她也不是猜不出来。但他偏偏要用自己的血肉挡在她面前,偏偏要让她看清他那副为了她可以枉顾生死的模样。
一次又一次。
为什么?
沸水注入马克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有答案的,可答案就像被泡开的茶叶,初时漂浮在表面,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沉底。
她吹了吹,又吹了吹。
视频进来了,她下意识点开,没看几秒就赶紧关上。她的手脚一片冰凉,视频的开头他正对着PPT,左手撑在桌上,人也有些歪斜,依旧是黑色的衬衫,但比她今天看到的他还要瘦上不少。
他那时回北京才几天?她好像算不过来了。只觉得他像个用朽木雕成的没上油的木偶人,用指头一戳,就要四分五裂了。
不,他才不会这样脆弱。
至少他的身体不是。
除了他自己,这世上只有她知道那天他握着她手的力道用得有多大,几乎要生生捏碎她的腕骨。但比那更可怕的是他对向他自己心口的力道,她当时几乎要开口尖叫求饶了。
如果不是山鬼眼本身已是朽木,如果用普通的木质匕首,那样的力量,足够用它捅穿他的胸膛了。
他是真想死的。
为什么?
点开他的对话框,她想去翻和他在达瓦时的聊天记录。手有些发抖,她握紧杯子,烫得一哆嗦,目光却落到了他刚才发来的消息上。
他在试探她,很明显的试探,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他在做什么?
她来不及细思他的反常在哪儿,慌慌张张按下他的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请稍后再拨。”
她刚要再拨第二个,忽又觉得还是该先发条消息过去,【你在哪儿?】
她等了快五分钟,刚要再拨一个,他的电话进来了。
喘着粗气,声音像一根快崩断的线,却是在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粗重喘息,他勉力开口,但是只有细碎的“是不是”的气声。
风岐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觉得该沉下性子,该和他好好说话,可那股怒意怎么都压不住,手里的杯子重重向桌上一顿:“你给我滚回来!”
“风岐、风岐......和我开位置共享,好不好?”
风岐直接摔了杯子:“滚回来!别让我再说一次!”
狠狠挂断电话,她按着额头。外面似乎有什么动静,脑海中千百个不断翻涌的念头让她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他怎么去的?刚才到底是因为超出了距离,还是因为......车祸?
她又要打电话,犹豫间,他的又先进来了。
“应柏你......”
“风岐,先听我说完。”他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沉稳有力。
风岐抿紧唇。
“先告诉我,刚才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风岐挤出两个字。
应柏深呼吸几次,又堵了她的话:“应该就是50公里。和我开定位,让我确认一次,就这一次。”
“风岐,我已经过来了,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等我回来,我会和你解释的。”
风岐死死捏着拳头:“你开车去的吗?”
应柏答了她,说打车停在约莫40公里外的位置,找了辆自行车一路摸索,最后感觉差不多了,走着算的。
风岐挂了电话,和他共享位置,要求他拍一段四周的视频发给她,还要他上车后的照片。
她几番克制自己要点下他电话的手,无论是骑车或是打车,现在催没有意义。她现在也不想出门,她怕自己这一出门给谁家车给踹了。
他给她发来一段文字:【等我一个小时,最多七十分钟,我就回来。】
还是想摔东西,她将手机扔远,双手捂着脸坐在餐桌边,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风岐深深吸上一口气,脸刚板上,门就被拍响。但是下一秒,她愣住了,外面是道女声:“莫缇?莫缇在家哇?”
风岐打开门,对面显然也愣了一下:“哎?弗好意思呀,我还以为是莫缇呢,你是戚老师的新学生哇?”
风岐看了一眼对面的门,刚才那个动静,好像是对面的门打开再关上,对面住着的......
“柳阿姨。”怪不得这么眼熟呢,风岐脑子转得飞快,柳阿姨也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好像是做水果的?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过去柳阿姨家的水果多得吃不掉。
不过柳阿姨所在的学院好像搬了校区,听说前几年她就很少来这处的房子了,只偶尔进市区会过来歇歇脚。前些天她都没见过,只以为柳阿姨都不在家,没有上门打过招呼。
柳阿姨和她家一样是苏州人。
“不得了了,这是小风岐哇!”柳阿姨眼睛一亮,“阿姨才刚听见屋子里头有人,还以为莫缇回来了,我还说记得她没这么早回来的哇。”
柳阿姨打量着风岐:“噢哟,好多年都没看见小风岐啦,都大姑娘了,嘎洋气,阿姨都没认得出来。”说着就递过来一箱橙子:“今朝刚发的橙子,血血甜,小风岐拿去吃哇。”
风岐忙接过来,小时候妈妈教她长辈给的东西不要什么都接,她在那儿回头教育她妈“长者赐不敢辞”,给她妈气得倒仰,还是柳阿姨坐旁边说,“小姑娘不得了的,还会引经据典,将来必成大器。”
“谢谢柳阿姨啊。”风岐笑眯眯的,柳阿姨更高兴了,神秘兮兮的,“跟男朋友吵架啦?哪家的男孩子啊?”
风岐干笑两笑,只敢说是开玩笑。
脚步声就是这个时候传上来的,风岐疑惑地看过去,紧接着头皮一麻,手里的橙子都要抱不住了。
应柏来得很急,外套抓在手上,额上一层汗,还在向下滴,他本是大跨步上来的,骤然停在原地,喊了一声:“柳老师。”
柳阿姨也愣在原地,看看应柏,又看看风岐,忽然笑了起来:“噢哟,我还以为你妈妈是给莫缇打听的......”
风岐想拿橙子砸死自己。
只见柳阿姨走下了几级台阶:“应柏啊,听说你前几天不舒服的啊,现在好啦?”
应柏点点头:“谢谢柳老师,已经好了。”
柳阿姨又看了眼风岐,继续同他说:“我们小风岐,交惯好的小姑娘,又懂事又灵光,讲话从来都是一脸笑的,哪个看了不欢喜她?有什么话好好讲,怎么把个这样好的小姑娘气得哇啦哇啦的啦?”
应柏有点手足无措,原地踟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是我不好,对不起。”
柳阿姨又看了眼手机,对风岐一笑:“噢哟我真的要走了,小风岐,下趟回来上阿姨家里坐坐哦。”
“谢谢柳阿姨,柳阿姨再会。”
柳阿姨的脚步没停:“噶好的小姑娘,不像我家那个……”说着就往下走,但风岐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的手机,她怀疑这是急着给她妈报信去。
风岐黑着脸回屋,把橙子放在椅子上,一屁股坐去地上捂住脸。
应柏轻手轻脚进来,反手带上门。目光落在风岐通红一片的左手背上,他惊得登时跪身:“风岐,你的手。”
风岐这才察觉到左手背上那阵奇异的疼痛是什么。
她重新埋回脸:“应柏,我求你放过我吧......”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话也说过八百遍了,可还是忍不住。
“我先给你买药。”应柏掏出手机,忽又握上门把手,“我下去买药,很快就回来,你先去拿流动的冷水冲。”
风岐跳起来:“等会儿,”见他又要开口,她先打断他,“闭嘴!”
楼下有药店,一会儿路上就可以买了。真不能和他在这儿吵,这儿楼上楼下的都是熟人,虽说这些年或卖或租的换了不少人,但万一呢?
反正遇上他之后就没有哪天不倒霉的。
应柏抿了唇,一回生二回熟,他迅速换了鞋,顺着她的要求替她摘帽子,之后就是卸耳坠。
他的手在抖,抖得她心头火起,自己抬了手,就听他轻呼:“风岐,我来、我来,轻点。”
好不容易卸好,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擦地的抹布用哪块,捡起杯子碎片用纸包好装袋,又替她去卫生间找卸妆水和化妆棉。
风岐的妆是今晚在几个柜台间蹭出来的,她这一年也不怎么化妆,有些化妆品过期了也没补,化妆包还扔在箱子里,懒得翻,卸妆用品先用妈妈或者莫缇在这儿留下的。
今天心血来潮也买了些气垫散粉口红之类的,她单手费劲,教他卸妆,可这人用的力道太小。给她急得又自己抢过来来回搓。
应柏进门的十五分钟后,两人终于出门。一路上,风岐闷声不吭,任由应柏买药、抹药、刷卡开门。
刚进门,风岐把包在沙发上重重一甩,正要回房间先冷静一会儿,就被应柏牵住了右手。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有些话我想尽快告诉你。现在,可以吗?”
风岐瞟了眼自己被他涂满厚厚一层烫伤膏的左手,坐去客厅的沙发上。
“我给你发的那些邮件,你一封都没有看过,对吗?”
这话虽然是个问句,但是他的语气很笃定。在风岐拼命回忆着应柏为什么会有她邮箱的工夫里,应柏从包里抽出一张写满字的A4纸递给她。
她没伸手,应柏搬了张木椅坐在她面前,原先的愧疚与小心没了踪迹,他神情严肃,浓眉深皱,让风岐不由自主联想起她罕见的几次放学后被老师单独留下的时刻。
那些老师往往会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然后轻轻叹口气,问她最近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特殊状况。毕竟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是不会毫无缘由地一下子掉到全班倒十的。
应柏起身,将纸放在她手边,重新坐回椅子上,直视着她的双眼,沉声道:“风岐,先把这个看完。”
【1】唐·白居易《长相思·九月西风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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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