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工作结束,从报告厅到校门口的一路上,应柏都在想一个问题:中午回去会见到她吗?
几次低头想问她中午吃什么,消息都编辑好了,犹豫着要不要发出时,他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警觉地抬起头,二十米开外的拐角里,走出一个背着斜挎包的宋玄羲来。
过去见到他,宋玄羲总是自带一股厌恶与讥嘲,从没有过这种算得上是平静的时刻。她一言不发地向他走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进出校门的人很多,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们,更多的则是匆匆而过。
宋玄羲挎着那个包在他身周绕过三圈,双眼一直盯在他的脸上,他原先同她对视,左眼余光捕捉到她包里那样发光的东西时,他浑身的血瞬间冰凉。
是一柄山鬼眼,就在她的包里。
三圈绕罢,宋玄羲冷笑一声,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被她挎在腰后,他就看着那柄山鬼眼飞快远离,他冲出去五十米,宋玄羲上了一辆车,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了。
应柏当即给风岐去电话,之后也给宋玄羲打过,两人都是不接。酒店离学校步行大约十分钟,他不断回拨,一路狂奔。
在房间外走廊时他听到了电话铃声,心绪稍定,可推开门看到她的被子已经拉过了头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把她引出来了,所以她已经被做成了宋玄羲的山鬼眼,被带走了。
见应柏的手虚环着她脚腕,显然是在怀疑她腿上有没有伤口,但又不敢触碰,风岐有气无力地“啪”一声拍开,顺势仰倒,最后形成一种腰抵在他双腿上、大半个上身都耷拉在沙发上的奇异姿势。
她哼出一句话来:“你去写小说算了......”
应柏攥着双手,身体犹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明白,他过去见过宋玄羲那么多次,没见过山鬼眼是因为她过去没有带在身边吗?还有如果按照霍宁所说的,这世上有那么多山鬼,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谁的身上或是包里藏着一样他左眼可以看到的匕首?
为什么偏偏今天看到了?
风岐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确有很多事得和他讲清楚,不然就这么放任他一惊一乍地也不是回事。
额头被他的掌心贴上,她知道那里有多烫。
闭上眼,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安眠药这种东西,只能作为辅助用品。人即便吃了药,受了刺激照样会清醒。不过两颗下肚,血液内的药物浓度在这儿,一会儿不说话,她又开始有些犯迷糊。
应柏轻轻托她起身:“她没有来找你,是吗?”这话问出来,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的脸很苍白,“和我说实话,好不好?身上有没有伤口?”
风岐哼出一个“没有”来。
应柏把风岐抱回床上,替她将手机捡起。重新回到客厅,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外套和西裤都被他刚才的这一路狂奔和后来的动作崩裂了无数处。
左右坏也坏了,他大力扯开,换好睡衣。
背后陷了一下,风岐勉强翻了身,眼皮发沉,舌尖抵着虎牙逼着自己清醒了一下,把话吐了出来:“应柏,山鬼不会害我的,不要再去纠结这件事了。”
先前她和妈妈说的和山鬼间再无关联并不准确,或许等将来某一天,她又会顺着某种不一定能察觉到的指引,去为山鬼办事。这一部分,他实在想知道,问霍宁去好了。
只不过......
脑海中那个明亮刺目的梦境骤然闪过,她瞬间睁开眼,恰撞入他满含痛色的瞳孔。
“应柏,你......”她的呼吸有些紊乱,双臂绕上他的脖子,人往上蹭了蹭,把自己全缩进他的怀里,“你......”
该要怎样问他?问出来会是什么结果?她能接受多少?他一会儿就要走了,如果是她接受不了的结果,那她下午怎么办?
梦里的他和现在的他在她眼前交叠,她又像在梦里连唤他几声,听他沉沉“嗯”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的心几乎要把胸腔撞出无数个坑来,在梦里,他只对她眨了眨眼,还是她扑进他怀里,他才有回搂的动作,但他的目光从没从她身上偏离过半分。
“你、你......”她艰难地咽了一下,颤声问他,“你有没有梦到我?”
话音刚落,她看到他的瞳孔瞬间收缩,狂喜与惊惧接连翻涌,她微微张口,下一瞬就把脸埋回他胸前:“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可这句话不从心,她说不出口。她就是故意的,因为他要她“留下来”,他不仅说了这句话,他也抱她太紧,无论她怎样挣扎他都不肯松手。
她知道那里不能久留,她知道她要离开,她要回去。
回去报信。
她只能那样做。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她和周辽才是同路人。
她不仅将骨镞刺入了他的后颈,在他微微松手时,她还拔了出来。
因为她只有那一样武器。而武器,要留在自己手上。
不,会是同一个梦吗?
她刚要开口问他的梦境,他的手掌已经从她腰后一路攀到她肩头,像要把她嵌刻进他的身体。
“别和我说对不起,别和我说这种话。”
“我愿意的,风岐,我愿意的。”
“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愿意的。”
风岐的大脑“轰”一声炸开,她的左手恰好贴在应柏颈后那片被她嵌入骨镞的肌肤上,剩下的她不敢再问了,至少现在不敢。
她现在算是已经知道真相了吗?她希望是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所知晓的,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畴。
她后悔过的。
她过去很讨厌别人打太极,说话说得似是而非,但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只要没有定论,那就还能继续自我欺骗下去,只要能自我欺骗,那就还有希望。
人实在没有必要什么都刨根问底的。
没有必要的,要知足,要见好就收。
她的脑袋重归混沌,她听到自己在哭,哭声里满是委屈和迷茫。
“应柏,我想回家了。”
“带我回家吧......”
“我不想待在北京,我害怕,我要回家......”
或许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被背后那只沾满鲜血的枯爪抓入了永无天日的深渊。
无论如何,他梦到她了,至少这次的秘密,不用她独自一人守着了。
“晚上,等你回来......”眼皮愈来愈重,还有许多要和他商量的事情,等这一觉睡醒,再说吧。
——
“不是,在你心里我们山鬼就这个形象啊?”听应柏描述完中午的场景,霍宁笑得前仰后合。
应柏出了酒店才给霍宁拨的电话:“抱歉,我......”
“你老板把你罩住了,以后宋玄羲也不会找你麻烦了,这都看不出来?”
霍宁现下也是有点儿佩服应柏的想象力了,她点开风岐的对话框:【不行你回来呗,躲山薮里换个消停。】
那些离开的山鬼八月十六就又全回来了,一个个没事儿人似的。估计上头给下了封口令,霍宁猜。不过她的山鬼书还在她身上,现在她既有做山鬼的好处,又不用干活儿,boss直聘还真不错。
风岐直到七点多才给她回消息:【我躲进去,他又过去,然后涿光再给他打电话骂他一顿,我们三个就形成一种循环,以后谁都别过了是吧?】
霍宁乐呵呵的:【咱就说这是不是个法子吧?】
风岐没再回。她这一觉直睡到天黑,懵懵懂懂洗漱完,手机里是应柏刚发的消息,是问她晚上吃什么,需不需要他给她带吃的。
觉睡好了精神饱满,想起中午那阵儿,忽地有些脸热,着实是有些矫情。他给她发的计划里已经讲得很明确,即便加快了交接进程,中间隔着一个国庆假,还有他自己答辩前各项工作,他大概率还是得12号左右才能走。
这一项她没有异议,甚至最开始的时候,她都是打算等到12号之后才和他好好谈谈的。但她比谁都了解自己,她憋不住的。翻出本子来,想给自己理个一二三,坐了没两分钟,就开始有些烦躁。
拉开窗帘,远处霓虹灯闪烁,她看了眼时间,揉了揉空瘪的肚子,反正还早,还是先出去透口气再说。
有时候饿着饿着就饿过了劲儿,风岐溜达在路边,在几家店里钻进钻出,在一间百货商店挑发带时,恰见曾谨给她发了条消息,是在问她能不能通电话。
风岐有些吃惊,一边挎着小篮子去结账一边拨回去。
曾谨今晚来相逢书店,正巧遇上带着师弟师妹去小真那儿吃饭的崔辰。崔辰听了风岐那段语音后也停了八卦的心思,但两人刚打了个招呼打算分开,崔辰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人。
风岐这才知道,八月十六之后,秦思勉几乎每天午饭和晚饭都在小真那儿解决。在那儿吃饭就算了,秦思勉还每天都要去相逢书店买书,曾谨进门时扫了眼秦思勉手旁的那一摞书,最上头就是一套《七种武器》。
小真调侃过秦思勉是不是要追她,他连连摆手否认,还叫人家千万不能开这种玩笑。
曾谨主动和她提这种话题还是石破天惊头一回,她话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个人......”
风岐笑了:“这人没事儿,真我小学同学,就是......”她敲了敲额头,“他现在还在吗?”
曾谨说还在,风岐沉默片刻,轻声说:“他最近......算受了点儿刺激吧,”这话也怪,说得跟她刺激了他似的,“不是感情问题,嗯......怎么说呢?”
“在重建世界观吧?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们玩儿你们的。”
餐桌边,秦思勉卷着意大利面,看到来电显示就是一愣。
“秦大少,你还好吧?”
“啊?”秦思勉忙喝了口水,听着风岐轻快的声音,他心头蓦地一酸,两行泪瞬间落下。
不远处站着的崔辰和曾谨面面相觑。
“好......好,你咋样?”
风岐笑呵呵的:“吃枣糕吗?你这些天都在苏州?我给你寄回去?”
“啊?”秦思勉擦了两把泪,“不用不用。”
风岐心头有些黯然,百货店里光线打得明亮,她向外望了一眼,从店里走进这个灯红酒绿的夜,又向右拐进一条稍稍安静的小巷。
“哎,我认真跟你说的啊。”真是没怎么顾上他,要不是曾谨今天撞上,她估计有日子想不起来这家伙了。
“你受的刺激可不小,有应激反应不丢人,这不是什么男不男子气概的事儿。该找咨询师就找咨询师,别一个人憋着,你要是想找我就给我发消息,虽然我也......”
“不一定回就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思勉眼前满是两人从山薮里出来那夜的画面,应柏回来时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没有血污的模样历历在目。
而他最忘不掉的就是风岐那时陡然睁大的眼。
八月十五前的那些天,他大多数时间觉得他们一定遗漏了什么,弄错了什么,但总是时不时觉得,风岐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她就活生生的,和他通着电话,还能对他笑。
“哎,你别哭了,不是,你站我们家门口哭什么意思?别一会儿人家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
“哎......”
风岐耳朵被秦思勉的哭声钻得生疼,这人手机还掉了,被捡起来,风岐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们不都好好的嘛,对不对?都活着呢嘛这不是?”
“风岐。”曾谨平静的语声传来,风岐一愣。
她飞快回神:“赶紧让小真把他拖走,别站我们门口哭。”
曾谨看着还在给秦思勉递纸的崔辰,站远了些许。刚才听到院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崔辰就吓了一跳,赶忙抓了一包纸要出去。
毕竟她见过秦思勉,对他有个大致印象,还和她们提起了在上海那天的情形:“可能......是替他那个朋友来追我师姐的?”
但现在听到风岐这句话,她就明白了。
“这人就是个大傻子,没坏心。警报解除,让他继续来我们这儿送钱。”风岐言简意赅。
安静了一会儿,风岐听到秦思勉的哭声渐悄,“让他自个儿缓缓吧,一时半会儿估计......算了,有得缓呢。”
“好。”曾谨挂了电话,秦思勉稍稍冷静了一些,在和崔辰道谢。
看曾谨递还手机,秦思勉有些惊讶,崔辰给他介绍,他赶忙起身,“哦哦,你好你好。谢谢你们,我就......”
他还是笑不出来,用纸巾掖住又要满溢的泪水。
曾谨道:“没事。”她示意崔辰进去,点开群里的那几张照片看过,最后熄了屏,对秦思勉点点头,走了。
——
在小巷子收拾了下心情,风岐扫码在巷口咖啡屋点了杯热烘烘的苹果肉桂拿铁。
在店前铁椅上等了十多分钟,从店员手里接过咖啡时,手机里进来一条应柏的信息:【我大概十点左右回来,你在酒店吗?】
风岐眯了眼,他什么意思?查岗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也是刚挂了秦思勉电话,她想起秦思勉说送应柏去机场的事,她给他去了条语音:“你不许再吓唬秦思勉了,你能不能对他有点儿爱心啊?”一点儿人文关怀都没有,还把人家按车上,怎么想的?
应柏答非所问:【告诉我你在哪儿好不好?大致范围就可以,好吗?】
风岐懒得跟他纠结,边往枣糕店走边交代实话:【宇宙中心。】
——
“去问问呗,要个链接的事儿。”罗研啜了口奶茶,看向师妹悄悄指给她看的那个刚从她眼前走过的酷姐。
酷姐腰后斜挎一只麂皮包,上衣是紧身的运动款卫衣,下身一条阔腿工装裤,裤子膝盖前还挂着条粗垂链。耳朵上坠着两个银色大耳环,一头卷曲如海藻的长发披散在鸭舌帽下,正随着她的步伐荡漾。
师妹看上的是她右手中指和食指上的两枚戒指。刚才她右手抓着杯咖啡,所以两枚戒指她看得一清二楚。一枚是藤蔓,一枚是条三绕的蛇。
“不敢,师姐你帮我去。”看酷姐停在枣糕王的队伍末尾,师妹赶紧拉了拉罗研。
毕竟刚才仅看个侧脸,就觉得对方气场过于强大,那飞眉入鬓,那烈焰红唇,看着就不好惹。
师妹是今年从外校考过来的研一新生,七月份跟着另一个方向的师姐去内蒙,罗研也是前几天才见到的,现在还不算熟悉。
“我去。”罗研迈出豪迈的步伐。
风岐刚接过她买一斤送半斤的枣糕就觉得包被人扯了一下,她赶忙吧包拉到前面来,正要向外走,但大臂又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她眉头紧皱地看向对方,对方一脸抱歉。风岐一愣,赶忙摘了耳机。
罗研也愣了:“风岐姐?”在达瓦时她从来没见过风岐化妆,打了照面觉得像,但还是没敢认。
她也从来没见过风岐打扮成这种风格。
“哎?好巧。”风岐把纸袋往前递,“吃吗吃吗?我刚买的。”
见着是风岐,这话就太好问了。不仅问出来那戒指是哪儿买的,连她头上那顶假发帽的出处都知道了。不过枣糕就算了,早吃腻了。
“哎?应柏师兄没跟你在一块儿?”
风岐摇摇头,直说他有聚餐。
罗研一愣:“啊?不是取消了吗?”
今晚本是他们师门聚餐,毕竟双节之间,人员最齐,但他们导师今晚临时有事,下午三点就发消息说改期了。
去酒店里接待外国专家的师弟还在群里说自己早上闹了个大乌龙,把风岐当成了老师,结果饭吃到一半看到应柏在帮她吃馄饨。
应柏今晚不在办公室,不陪着风岐,他还能去哪儿?
罗研忽地有些紧张,话说得磕磕巴巴:“风岐姐,早上酒店里的......是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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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