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川在一处小区的花园中见到了靖叔。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个头中等,略显消瘦,肩膀上松垮垮地披着件灰色条纹针织披肩,五官稍有些阴郁,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但此刻带着温和笑意。
简单寒暄过后,靖叔邀请周遥川去他的家里。
“我有故事,一些与房间有关的故事。”
靖叔曾经是位室内设计师,在一年前搬到了鹤岗。
“那时候的工作,连续好几个月都没假期,通宵达旦地干活,有时候打瞌睡,还会被领导骂工作不积极。因为夜不归宿也顾不上家,我夫人受不了,和我离婚了。”靖叔边走边看向前方的路,声音微微嘶哑,“直到确诊抑郁后被迫辞职,自己又过了三十五岁这关,我收拾行囊,带着攒下的钱,来到了这座北方的小城。”
“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您的感受与想法是怎样的?”
靖叔摸摸下巴,“那时我想找一个天涯海角的地方,离我过往的生活越远越好,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都好,直接花四万块钱,买了一套在四层,四十四平的房子。喏,就找的那个阿辉。”
此时的他说得轻巧,在当时定然痛苦万分。
“是月下辉先生?”周遥川稍晚要采访的人就是月下辉。
“对,他是个程序员,被大厂裁员才过来的。没想到还挺能说会道,和本地卖房的人们很快搞好了关系,专门当中介了。”
周遥川点点头。
“我拿到房本,打开屋门的时候,突然又不想死了。”靖叔指着前面的六层小楼,“打开大门往前,从我那扇窗看过去,正好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
“我想,要是死在这个地方,不光对不起邻里邻居,也对不起这满眼的嫩绿色。那是春天,农民的汗水与大自然的馈赠。”
两个人来到居民楼下,爬着狭窄的楼梯一路向上。
靖叔打开了房间门,还没看见房屋的布置,清爽的湿气已经扑面而来。
周遥川微微睁大了眼。
不只是窗外开阔的视野,最吸睛的,是窗户四周仿若热带雨林的植物墙!
热带植物色彩丰富的厚质叶片上挂着水滴,墙上的蕨类植物弯曲着微微摇晃,垂落的根系在黛绿的大叶片后隐匿身形,下方的石块造景上爬着绿色与白色的苔藓,甚至还有一条细流穿过,在喷出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靖叔有些自豪地抬起了头。
“这是新生的红盖鳞毛蕨,也是我在鹤岗的新生的证明。”
“这间屋子我都做了防水防潮的强化,层高看起来会被压缩一些。”
“我在南方过习惯了,在这里反倒是每年冬天被暖气烤着,更像是热带的夏天,得开点窗户缝,还得加大补水的量。现在算是比较舒服的季节。”
得到准许后,周遥川拍摄了几张照片。
无论是面前立体的植物墙,还是地面上的透明玻璃缸、几盆喜湿的植物,似乎都和寒冷的东北格格不入。
“也许你会说我大费周章,但制作的过程,让我回忆起了很多美好的过去。”靖叔原本沉默的表象在此刻彻底被打破。
他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做这一套装修的故事,怎么调整植物配置,怎么养护,周遥川作为一个外行也听得十分认真。
“我在某视频站的网名是‘房间里的靖叔’,现在专门做室内植物景观、生态墙、雨林生态缸的教程。粉丝们都很惊讶,我的IP在东北,却能养出这么一片热带雨林。我只是在养植物墙做生态缸的过程中,忽然觉得,我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离开了原来的处境,才能客观地看待当时的痛苦。”
周遥川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仔细记录下有关“植物园”的故事。
“我现在很喜欢养苔藓,绒绒的非常治愈,但它对环境、水质和空气的要求都比较高,所以我这边耗电量也挺大的。但幸好有粉丝愿意委托我,给我这个年近四十的大叔一个工作机会。”靖叔腼腆地笑了笑,“如果有时间,我想到周边找找有没有更适合北方的本土植物。又或者,我也可以回到南方,再找个地方,而不仅仅是鹤岗。听说个旧的房价也很低。”
周遥川采访完靖叔,下楼的时候,刚好碰上了他的下一个采访对象带人来看房。
“哟!您是周老师吧!”他和两位女士道个歉,过来麻烦周遥川等他一会儿,便带人上楼去看房。
周遥川不着急,找了个长凳坐下,梳理着这一天的收获。
一天访谈四个人,第五个人还邀请他在广场见面,这一天和赶场子似的,吃饭的时间也很匆忙。
但收获满满,周遥川也在兴头上,文思泉涌。
月下辉和客户告别后,小跑着赶过来,整理了一下衣领,伸出手。
“周老师好,我是月下辉,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两人握了个手,月下辉便主动要带周遥川看房。
“周老师还没有意愿在这里买房?没关系,也是带周老师了解一下我们这的房子情况,也让您了解来这里买房的人的整体情况……”
他是个看起来敦厚老实的青年人,依旧穿着格子衫,说话直接,条理分明,能感受到是程序员出身。
由他这么一带,周遥川对于“鹤漂”青年的画像逐渐清晰。
月下辉手头的生意不止一个卖房中介,还掌握了几家运作中的商铺。
“我现在是个生意人,也是个掮客。”他笑得很自信,“本来以为我要一辈子当码农,在被神化的大厂当牛做马。但被裁员之后,才知道天地广阔,我可以在旷野奔跑!”
月下辉热情地请周遥川在附近吃了份水饺——倒是想请周老师吃烧烤,但是周老师说在东北这段日子吃肉吃得太横,就找了个清淡点儿的。
周遥川与他聊完吃完,来到了与第五位采访者约定的大广场。
音乐响起,大爷大妈们已经开始了广场舞,后面混入了不少年轻人跟着挥手扭腰。
虽说白天在小城里走着,与伊春同样显得冷清,但这时候的人明显多起来,让人怀疑是不是全城的人都在这里了。
广场边上有个抱着吉他的小哥,开着补光灯,面向开着直播的手机弹唱着有年头的流行歌曲。他的面前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听他如痴如醉地唱着,还有几个阿姨用脚踩着拍子,微微张嘴跟唱。
歌声混合着广场舞的动次打次,就这样毫不突兀地融为一体。
一曲终了,掌声稀稀拉拉。
“老铁们,今天就到这儿了,咱明天不见不散!”
小哥深深鞠了一躬,关闭直播。
众人散去,周遥川仍旧站在他面前,唇角带笑,心驰神往。
某个瞬间,他好像是另一个会弹吉他的人,一个远在西南的人。虽说他们的气质毫不相同,声音也不同,却让他猛然想念起来。
“周老师,您来了,小弟胡二白有失远迎!”
胡二白恭恭敬敬和周遥川握了手,把摊子收好,提着架子背着吉他,领他前往一处清吧。
“周老师吃过晚饭没,能喝酒吗?”
“吃过了。不好意思,明天要开车,尽量不要喝。”
“成,我让阿宽调两杯柠乐,就柠檬可乐,咱们主要还是聊天。”
周遥川颔首。对于酒,他始终怀有些许畏惧,胡二白的行为显然是尊重他的,也让他对这个年轻人好感倍增。
胡二白找了个角落把东西放下,去吧台和叫做阿宽的调酒师嘱咐几句,不多会儿,两杯柠檬可乐上了桌,胡二白面前还有个三明治。
“这里是这片地方唯一需要驻唱歌手的酒馆,我在这里要从九点开始唱到凌晨,没人的时候可以歇会儿。”胡二白举杯,先嘬了一口柠乐,“等会儿我把晚餐吃了,周老师别介意。阿宽是我在鹤岗最好的朋友,也是看着我在这里干了整整一年的人,我的故事里也少不了他。”
“您先吃,我们稍后再聊,不着急。”
柠乐带着柠檬的香气和可乐的口味,滋滋冒着的气泡刺激着味蕾。
“我叫胡二白,胡歌的胡,一穷二白的二白。我在去年春节后和家里闹掰,来到鹤岗,在这里买了房,白天休息创作,晚上做酒吧驻唱。”胡二白吃完三明治,开始讲他与鹤岗,他与阿宽,还有几个他收留的几个朋友的故事。
阿宽是调酒师,也是酒吧的老板,不是本地人,但是东北的。虽然是东北的,却又相当内向,调酒时非常专心,不会说一句话。
胡二白在冷风未退的街头唱歌,希望能挣点钱,是阿宽邀请他来酒吧,留在这里,免得被东北的风冻坏身子,还会给他调酒,给他免单。
某种程度上,胡二白喜欢阿宽,但又知道自己还在靠着他,难免有些不甘心——所以他要继续留在鹤岗,继续创作,尝试做直播,和当地叔叔阿姨打好关系,要再成功一点,才能有底气。
吧台处的阿宽偶尔会将目光偏过来,但更多的,只是低眉沉默,做着其他客人的酒。
胡二白也是个豪爽的人,曾经有几个音乐上的朋友不想打工,到他家里暂住了一阵子,算是试试在鹤岗住的可能性。
只是没有一个人留下,最长的呆了三个月,勉强挨过了冬天便忙不迭地逃走。
最后那位临走前抛下一句“音乐是需要机会的,小县城不需要音乐。”
“放他大爷的臭狗屁!”胡二白握着拳头啐了一句,“还给他整出优越感了!音乐,是人类艺术创作的天性之一!山歌民歌,哪个不是来源于土地和民间?他追求的是音乐吗?是名声,是钱,他在这儿是留不下来的!”
一直聊到九点,店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胡二白看看手机,叹口气。
“该上班儿了,周老师,咱们到这里吧,以后也常联系。您愿意听,就听我唱两首再走。要赶着回去也没关系。”
周遥川再次和他握手,并且很给面子地听了他完整的三首歌。
三首带着淡淡忧伤的蓝**歌。
周遥川听在耳中,不知怎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篝火、笑容、黑曜石——是时候离开了。
阿宽追过来,送了一小袋咖啡给他。
“二白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开心了,看您也不喝酒,这是海南的咖啡,替他谢谢您。”
周遥川接受了这份礼物。
胡二白的心思或许并没有瞒过阿宽,是阿宽愿意等下去,也愿意让他按自己的节奏前进。
回到宾馆已经是十点了。回想起这一天,周遥川不禁感叹。
大家怀着不同的理由来到同一座理想中的“乌托邦”,期待着自己的生活会变好。
有人会留下,有人要离开,有人已经离开。
或许每个人都希望能有安身之地,周遥川已经出走了几个月,如汪洋上的一叶舟,与无数过客鱼儿擦肩而过,这安身之地似乎仍未明晰。
人自古以来都喜欢故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周遥川放下笔,把思维导图拖到旁边,开始敲击着屏幕上的键盘,正式成文。
十点钟才开始写,他写到了凌晨三点。
丝毫不觉得疲倦,反而在故事中看到了很多他人的闪光点,那些精彩的具有生命力的瞬间。
只是身体熬不住了。
周遥川点击了发布,往被子里钻去,近乎晕厥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