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坟墓了,眼前一排厚重的紫杉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留出一条蜿蜒的小道,供人通过。风声更加尖锐,像一把刚开刃的刀。钻石裹紧了衣服,朝身后望去,那些寂静的坟墓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宁和。
一进紫杉林,就像进了个树窝。路很窄,眨着眼,钻石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树木一会儿打到钻石的耳朵,又戳到他的下巴。他只好捂着头,慢慢前进,但一阵幽幽的微风又从脖子后吹来,令他寒毛直竖。
费劲地穿行一会儿,眼前有了微弱的光亮,道路重新开阔起来。钻石咬着牙,将腿从树林里拔了出来。乔西法和稀客跟在他后面出来,乔西法一个劲地拍身上,对紫杉木在身上留下的灰尘很嫌恶。
这儿很安静。又是坟墓。不过不像之前看到的坟墓,有棺材、有墓碑,还有杉树相伴,这儿的坟墓简陋得多,也小得多,只有一个个小土堆,应该只够装骨灰盒。
但丁问:“就在这儿?”
知更回答道:“就在这儿。”
在坟墓堆前有个牌子,看上去像指路标。太暗了,看不清上面写的字。钻石上前一步,发现牌标中间竟刻着一个骷髅头,两条蛇从骷髅头间穿行而过,在它背后形成交叉的圆环。骷髅头边,刻着几行花体字:
“多瑙战争中死去的孩子们埋在此处
那些失去性命的成年者们亦然
因为从此他们不再增长岁数
从多瑙到猎鹿城的道路
绝不只有苟且偷生
我们铭记与祈祷”
钻石读到一半,戛然而止。稀客和乔西法也走过来。看到牌子上写的什么,他们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知更带了蜡烛,他从口袋翻出火柴,唰的一下点燃,再用灯罩罩在蜡烛上,叫但丁端着。夜晚紫杉木的影子随着灯光越变越高,也越变越深,它们压在这群人的头顶,呼呼作响。一片叶子落到钻石肩膀上,钻石没有理它,而是疑惑地望着知更的行动。
知更慢慢地靠近了坟墓,但丁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抬起蜡烛,照亮一个又一个坟墓堆,又留他们在黑暗中。远处那猫叫一样的动静因为此处的寂静,听上去更响亮了,贴着人的耳朵,一声又一声,没完没了,凄哀而悠长。
太安静了,也太诡异,尤里忍不住问:“你们在找什么?”
“这儿是多瑙战争的坟堆。当时城里死了认不出是谁的死者都火化了,埋在这儿。”知更低下头,专心地看其中一个坟堆,“尸体全是用骏兽拉着车,一辆接一辆,从多瑙慢慢地推一个星期,推到这儿……那时候也没有墓园,这块地正好,很大,很适合死者呆着。”
他停下来,感慨道:“后来,生活好起来了,一个又一个墓碑建起来了,大家开始觉得这儿埋的尸体象征着的血腥叫人毛骨悚然,于是用紫杉木把它们围起来,不要看见。这儿就越来越少人来了。”
但丁不知听进去没,问他说:“找到了吗?”
知更摇了摇头,朝但丁勾手。但丁从怀里掏出了刀,递给知更,又摊开手来。知更握住他的手,手背向上,手心向下,刀上尖锐的那一头在但丁掌心划了一下,伤口裂开,一道血溢出来。
尤里冲上去,挡在但丁面前:“你干什么?”
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在坟堆上。知更捡起来。但丁手心的血拼命地往下滴,进了泥土,融入其中。
但丁掌心下血雨,知更无动于衷。
知更退后一步,闭上眼,张开嘴巴。
很古怪的声音,像是哮喘时会发出,带着一丝哀求,一阵阵在夜空中回荡。它加入到墓园里那些猫叫中,此起彼伏。
可能是被声音镇住了,尤里张着嘴巴,站在原地没动。
一丝哀婉、细微的声音,从附近的坟堆里传来,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知更一下睁开眼,往地上看去。但丁脚下的泥土已变红了,它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力,揉成一团,形成一条小小的河道,但丁的血从其中奔涌而过,驶向大地的某处。
它停了下来,是坟堆里的一个坟前,它又小,又瘦,很不引人注目。
知更走过去,蜡烛令他的眼镜也添了两颗火苗。
“就是这个。”他镇定地对但丁说。
但丁走到小小的坟墓前停下。将蜡烛放在一边,带着手上的伤,他去刨坟堆。泥土里有石块,粘在他的血上,碰到他的伤口,他毫无感觉地往外刨,直到指甲里都是泥巴。蜡烛闪烁,他的影子也跟着闪,周围的泥土越堆越高,一块小小的、黑的方盒子出现了。
但丁捧起那块黑盒子,仔细看着。黑盒子还在叫,发出嘶嘶的声音。
知更蹲下身去,仔细打量黑盒子。
“这是怎么回事?”尤里受不了了,暴躁地说。
但丁抬起头看他,回答的却是知更:“你看到城镇上那些挂在人脖子上的灵魂了吧?你的哥哥找我就是这回事,”知更说,“复活你姐姐阿幸,让她也能那样。”
一下安静了。尤里说不出话,看但丁,又去看坟墓,伊思和格林本来已围住知更,一副捕猎人的样子,这下也愣住。
哪个阿幸?巴特克桌上那张照片,真夜回忆里那张天真的脸?也许他们都发现了这点,所以才悄然不言。然后,尤里说话了。
“她的坟墓为什么在猎鹿城,和恶魔们葬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但丁回答他,“是父亲的消息,说她被葬到了这儿。”
“所以你就为了这来这里?”
尤里听上去很冷静。
但丁说:“她也是你的姊妹。”
尤里却一下笑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什么姊妹……巴特克叫你来的吧?”
但丁回答他:“也是我的决定。她和我们血脉相连。”
“放屁!”尤里出人意料地骂道,“她是巴特克的女儿,我们只是‘天使的礼物’!”
他和但丁对视着,但丁沉默了,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血还在往外流,汩汩不停。尤里看他的反应,又气笑了:“行,随便你,巴特克下任继承人。”
他这么一叫,但丁猛地抬起头来,尤里已背过身去,根本不愿再看他,肩膀轻微地颤抖,不知是否太过伤心。
因为这动静,知更很犹豫,但丁朝他摇头,知更耸肩,有种“好吧,你说的”的感觉,站起身来,对但丁说:“那现在就仪式吧。”
“仪式?”相比起尤里,伊思冷静的多,那口气不像在担心未婚夫,是在看隔壁邻居做蠢事。
知更回答道:“唤出阿幸灵魂的仪式。”
他并不打算多和他们废话解释,走到但丁身前,手里捧着那根钻石见过的钟表项链,正对但丁手掌心的伤口,让血一滴滴地溅到项链上。在第一滴血滑过项链光滑的表面时,但丁捧着的那个黑盒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呜呜的声音。尤里厌恶地后退一步,离它更远了些。
知更从怀里拿出蓝色印章,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印章于是也沾上了血迹。而在那一刻,黑盒子的动静更响了,它颤颤巍巍地上下抖动,如果但丁不拿住,马上就要在地上东滚西奔。同时,盒子内部发出咚、咚的声音,里面的家伙耐不住寂寞,叫人把它放出来。
那声音让钻石很不舒服。他摸自己的胳膊,想要消掉因此起来的鸡皮疙瘩,却忽然一个激灵,猛的转过身去,看向背后的紫杉林。声音太大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成了这周遭最可怕的动静。可除此之外,钻石感觉,有东西从这四周的寂静中盯着他们。不是月光,也不是乌鸦,是某种异类,某种对他们有害的东西,它如此贪婪地望着这面。
他轻巧地转过身,然而紫杉林只是寂静地和他对视。背后的动静变得更加严峻了。一股幽蓝色的,像雾气一样的东西慢慢顶开了黑盒子,它湿漉漉的,发出一阵幼猫般的凄厉叫声。
钻石仔细地搜寻着紫杉林,只觉得危险越来越近。但它在哪里呢?他不确定。它如此鬼神不定,难以捉摸……
忽然,紫杉林抖动一下,身影闪过。钻石马上扑上前去,抓住那家伙。
他脑子嗡的一声。
他抓着真夜的胳膊,真夜盯着他。
这是幻象吗?钻石不自觉地松手,后退一步,真夜正好从紫杉林出来。
“原来恶魔们在这里啊。”图尔跟在真夜后面,轻快地说。接着是千珍,天使们的脸在紫杉林里闪动,“找到了。”
钻石头脑一片空白,但动作很快,他伸出手来,掌心对着大天使们。乔西法和稀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形成三人对三人阵。真夜无言地看着他们如此,和钻石对视上,忽然冷笑一声。但他没有动,也没有使出招数对付钻石。
“怎么,想杀了我?”真夜冷冷地问钻石。
钻石没理他:“你们天使来这儿干嘛?”
“你们天使”。听到这话,真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真夜的无言让钻石心一下沉下去,尽管之前他已经没抱着希望,他不会那么天真。可是,那是真夜。他以为他现在多少了解他一些。
图尔钻出紫杉林,拍了拍身上,他没有理钻石他们,饶有兴趣的地看着一地的血,这死寂的坟墓,还有但丁,那蓝色的烟雾。
但丁的血正疯狂地融入到钟表项链和蓝色印章中,项链和蓝色印章都在逐渐变成猩红色。而那蓝色烟雾越变越大了,它现在约有一人高,并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来。但丁紧紧地盯着这团烟雾,似乎失神了,根本顾及不了大天使们的到来。知更一动不动,任由蓝色烟雾将自己包裹,叫完钻石他们后便朝烟雾发出呼呼的声音,那声音既轻柔又神秘,很像遥远的召唤。
“你们挡一挡!”知更察觉到异状,叫住他们,“仪式开始就不能中断!他们干扰就完了!”
钻石飞快地望了一下。真夜。图尔。千珍。除了他们三位,背后没有再冒出天使了。能挡住吗?他不确定,他见识过大天使们的招数。
“好久不见了!真夜大人!”格林很有勇气,他微笑地挡住了图尔的路,却对着真夜说。伊思站到了另一旁,恰好挡在千珍面前,看上去很巧,其实不容置疑,不准任何人通过。千珍茫然地看她,从千珍从紫杉林出来起,千珍都并没有要挪动步伐的意思。
图尔见这个阵仗,却只是笑了笑说:“大家都认识,何必呢?不想惹事的话,就让我们先过去。”
钻石盯着真夜,告诉他说:“不。”
图尔沉默了一下,说道:“006号,虽然真夜说过你,可你真够固执的。”
钻石这才看向他,冷冰冰地说:“我确实如此。”
对视间,图尔眯起眼睛。夜晚的空气冷的够呛,紫杉林沙沙地动摇,那块象征恶魔们死亡的墓碑就在他们身后,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在他们背后,蓝色的烟雾却正慢悠悠地形成,化作但丁和尤里的胞姐。钻石能闻到但丁的血味,它随风飘来,气味越来越大了,就像图尔捉摸不定的眼神。
图尔忽然退让了一步:“那好吧,我们不去。不过,有个条件。”
稀客嗤笑一声,图尔当没听见。钻石警惕地看着图尔,说:“什么条件?”
图尔拍了拍真夜的肩膀,语气平常地对钻石说:“就让真夜回到你身边吧。”
他这话一出来,气氛更僵硬了。钻石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稀客和乔西法沉默了,但目光也更尖锐了。真夜看着钻石,钻石没有看真夜。钻石只瞪着图尔:“你耍我吗?”
他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他直视着图尔的眼睛,那是降世恶魔的眼睛。他在发怒。图尔愣了一下,躲开了那种被控制的危险,平静地说:“不,我是说真的。他离开我们,回你那里去。”
钻石有点失去控制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图尔叹了口气,推了真夜一把,“他早已经不是我们这边的了。”
“他之前被追赶是跟着你们走的。”稀客讲话道,他冷静地指了出来不对的地方。
“是跟着我们走啊,因为他碰到的是我的手下,我可以和他聊聊。如果是孚威的,他们大概会追杀他到你死我亡为止。”图尔无所谓地说,“再说反正他魔力恢复了,如果和我聊好了,要想回来,始祖天使也没什么意见。”
“但我们聊过了,他不想。”千珍说了话。她安静那么久,像个雕塑,突然讲话,吓了人一跳,“他要走。”
乔西法注意到她微妙的用词:“走?”
“走。”千珍点点头,眨了眨眼,“也就是离开,不留下来的意思。懂了吗?”
乔西法看上去不知道是想说懂了,还是被她的话哽住了。
稀客抱着胳膊,丝毫没有被打动:“他走是他走,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图尔回答道:“你们并不会躲藏。你们在广场时我们就发现了,所以跟着来了,其他天使们早在墓园外等,等我们搜寻的结果。”
空气一下变冷了。图尔却仿佛意识不到氛围的改变,继续自如地说:“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把真夜还给你,眼下,我也不会抓你们。”
“你们——”稀客想说,但他说到一半,话就被钻石打断了。钻石比他还不信任图尔他们,一直坚持看着图尔,不看真夜一眼:“我不相信你们。怎么证明?”
“这个嘛……,006号。”图尔挑高了眉毛,意味深长地看向真夜,“我没有兴趣向你证明,至于他嘛,你把他的心剖开来吧。”
但没有人能把大天使的心剖开。即使剖开了,也只能看到血淋淋的心脏,回答不了钻石的问题。于是,钻石终于不情愿地看向了那位与他结下血咒的人,在这拂动的、如此不吉祥的紫杉林里,真正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
当然,他们早上才见过,不可能有什么变化。除了那张脸蛋很漂亮,钻石实在看不出什么。
真夜从刚才表情就不好,现在也一样,他稍微昂起下巴,钻石以为他要骂他,但真夜却说:“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要求?他那傲慢的态度,钻石一下火上来了:“行啊,你要真想留下来,得被绑起来!”
“为什么?”
理所当然的理由:“你不安全,我并不相信你。”
真夜却看着他说:“我不接受。”
钻石没忍住提高了声音:“凭什么?”
“你不信我,我凭什么信你?”
“那你想怎么样?”
“你相信我。”
“我不要!你自己离开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没人讲话了,坟墓边好安静,只有知更低微的声音。蓝色烟雾越变越浓,逐渐聚在一起,那股湿漉漉的感觉也慢慢退去了。
钻石瞪着真夜,真夜回望着钻石。接着,钻石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自己讲话讲得太失态,立刻窘迫起来。而且,他身体在发抖,他太生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他低下头,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感觉了,但早上刚看到真夜时那种伤心欲绝的感受又上了心头。他拼命咬住嘴唇,控制那种感觉,绝不在真夜的面前表露出来,他发誓,其他人就算了,不能叫这个大天使看到他的笑话,知晓他的心情……
真夜又看了钻石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好一阵,真夜低下头去,朝图二伸出手来。图尔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真夜只不耐烦地朝他说了两个字:“绳子!”
图尔恍然大悟,从怀里抽出一捆麻绳。真夜接过绳子,脸上显出屈辱的神色。钻石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看向真夜。真夜感觉到钻石的眼神,却不向钻石看,把绳子扔给了钻石。手里突然多出了这样一样东西,钻石一下忘了难过,呆呆地盯着麻绳粗糙的绳结,连真夜向他走了一步都没有反应。那位金发大天使就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捆。
好一阵,钻石抬起头来。月光穿过紫杉林后投下来,已变得十分暗淡。借着那微弱的光芒,钻石和真夜对视着。真夜的目光十分傲慢,就像钻石最初见到他时一样。绝不投降,绝不承认,绝不低头。
钻石动了。
上前一步。
钻石伸出手。
低下头来。
钻石看不到真夜的表情,如果真夜这时候想偷袭他,一定成功。
有人握住了钻石的手。是真夜吗?钻石不知道。他稍稍抬头,只见真夜朝他靠来。他吓了一跳,本能性地想要躲开,觉得也许这次真的要死了,真夜要杀他。他紧闭上眼。接着,钻石感觉到温暖的胳膊笼住了他,那淡淡的熟悉香气扑面而来。
真夜紧紧地抱住了他。
绳子在地上沾了泥土,真夜靠过来的一瞬,钻石将它丢在了一旁。
钻石没有用它。真夜也没有杀了钻石。
钻石眨着眼,既觉得懊恼,却又感觉鼻酸,接着,一种梦一般的感觉袭击了他,令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在真夜的拥抱里,他只觉得头很痛,因为全身都在这瞬间都放松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紧张了这么久,如此疲乏。
真夜没有放开他,在他耳边说:“你怀疑我。”
他好像很失望。然而,真夜手宽慰地从钻石的背滑到腰部,像猎狗掂量猎物的大小,发现叼得下,又轻轻地拍了拍。钻石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抓着真夜的衣服,在黑夜里端详,一时是怀疑,一时是不确定。他看向真夜的眼睛,真夜毫不躲闪,任他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