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玛尔……天……佑……玛……尔……。唱得累了,逐渐没了声音。圣堂的烛火一一熄灭,觐见结束了,从这一刻起,你是你,我是我。
他们的嘴唇是湿润的,脸也是。窗户虽然就在旁边,但空气全都蒸发了。嘴唇有点苦味,是钻石自己刚喝完药留下的残痕。过了好久,钻石睁开眼,真夜正看着他,钻石一瞬间还以为那是太阳,眯起眼睛。
“我、我想去厕所。”他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他自顾自朝客厅走了两步,然后才想起来回头问真夜说:“……长官,厕所在哪儿啊?”
听到问题,真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讲话,钻石有些不自在,像路角看到一只瞪人的猫。
“你后面啊。”真夜歪头,略微讽刺地轻声回答他说。
钻石回过身去,真的,一扇小小的门,就在他背后朝他打招呼。
洗手间异常狭小,像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只能容纳一人。钻石靠着门,咬自己的指甲。屋子好像变成了在玛尔河上漂泊的小舟,摇摇摆摆,起伏不定。他一面晕船,拼命想要平息这种感觉。一面有点尴尬,觉得他的问题简直就像没话找话。
过了一阵,他觉得在这洗手间待够久,再也不能这么下去,终于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出了门去。
他手脚并用走过去,好在真夜背对着他,面向窗外,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太阳射的光到了屋内,就变成潮湿灰暗的。门外楼木梯咯吱作响,有人一路向下走,步伐沉重。
钻石走到真夜旁边,真夜大概是感觉到了,看他一眼,忽然说:“你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他们才接过吻呢……
钻石有点尴尬,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真夜眨眨眼,瞥到钻石在看他,真夜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有些烦躁的表情。
“应该和你想的一样。”真夜声音不大。
钻石一下红了脸。他咳了声,和真夜一样,把目光投向窗外。
他们之间安静了。钻石盯着外面,什么也没想,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过了一阵,他心神不宁地低下头去。发现他一直不自觉地摸着自己衣服上的东西,把它转来转去。那玩意儿是巴特克别在他衣服上的家徽,那只有鹰爪图案的徽章。
钻石忽然想起来什么,脱口而出:“真夜。”
真夜就看向他。而那一眼,钻石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好在他又摸了一下那徽章,不至于丢人现眼:“……这个家徽,我们是不是见过?”
真夜往家徽看过去,钻石觉得胸口一烫。
“在旅馆的时候。”真夜说,“家徽镶嵌在钱箱上。”
真夜望向钻石,钻石看了真夜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躲闪开来。
“对。”钻石嘀咕说,不像回应,像给自己找补。那个吻还在,就在他们中间。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转着脑子,努力回想。那两个钱箱,一个镶着鹰爪,和钻石胸口戴的家徽一摸一样;一个镶着眼睛,那大概也是某家的家徽。
“当时,我记得。但丁来找你,拿走了有鹰爪图案的钱箱。”钻石回忆说,“厄灵拿走的是另一只钱箱。”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露易丝是个双面间谍。”真夜靠着窗栏,胳膊肘和钻石的挨在一起,钻石手臂僵硬了一下,又慢慢地放松下去,“她既收了巴特克家的钱,又收了西维家的钱。”
钻石一下想起了嘉华的回忆,接话说:“……然后她事办砸了,她不能两方都要。最后就被杀了?”
真夜赞成了他的想法:“是这样。”
不过,假若如此,露易丝当初是把什么事办砸了,才引起被杀这个结局呢?又是谁杀了她呢?
当然是安里。可是,安里是巴里家的人。她杀了露易丝,又突然出现在巴特克家,想要杀卡林。安里死了,服药自杀,而安里背后,真正决定要杀露易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是巴特克家吗?还是说,是和巴特克家不对付的西维家吗?
真夜朝他笑了笑:“我不知道,钻石。”
钻石啊了一声,原来他自己小声说了出来。
“我看到钱箱,当然知道事情和他们有关系。”真夜说,“而我有义务要告诉他们,因为我们是合作关系。只要是他们家族的事,那我就不能轻易干涉。”
“但你不是帮他们忙吗?”钻石说。
“帮忙?可以。插手,那是另一回事。”真夜笑了笑。他垂下眼,说完时,思绪像渐渐远去了,带着点冷淡和厌烦。
过了一阵,他转过头来:“你会失望吗?”
他没说对什么感到失望,就这么干瘪地问出口。他目光和钻石相接,却在下一瞬闪烁,不自然地躲开来,就像刚才的钻石。
“为什么?”钻石脱口而出,“不会。”
真夜这才看他。是诧异吗?还是别的感情?
“你讨厌我吗?”真夜忽然说。
钻石愣了一下,这问题超出它的表面意思。过了一阵,他转着眼睛,谨慎、小声地说。
“……你不讨厌我,我也就不讨厌你。”
说完,他就扣着指甲,看向其他地方:地板上有一块褪色的棕斑,乍一看以为是没打扫干净。其实它和其他地方一样疲惫地存在了许多年。
他仔仔细细地把客厅打量了三遍,依次欣赏了沙发、椅子和行李架,转过身去,都快忘了真夜看他的事,或者说服自己真夜肯定没看了,终于转过头去。
然而,真夜还在看。不是看他,是看他的手。
醒来以后,钻石的手还没来得及裹上手套,此时就**裸地在太阳下晒着,手心一片黑,好像经过照射,长出了烧焦的树枝。
钻石下意识地一缩,想把手藏起来。但考虑到那样就太明显了,他只缩了一下,选择了慢慢地把手握成了拳头。
“我的手不好看吗?”他有点尴尬地问,尽量开玩笑的语气。
“没有。”真夜回答说。
哈哈。钻石干笑两声。没笑出来,效果挺差的。
他身体一僵。真夜伸出手来,用他的手握住钻石的手,将钻石的手心翻上来。于是,那片黑又见了光。
如果真夜有嘲笑的意思……真夜当然没有。不然钻石会马上发起火来,要那傲慢的大天使一个痛快,就算他是个手难看的恶魔又怎么样?他会吱吱大叫,给大天使一个痛快。可真夜只是垂眼望着钻石的手,轻轻触碰钻石的手心,手指头滑过去的感觉痒痒的,问他说:“怎么回事呢?”
钻石也就发不出火,很温顺,甚至有点难过起来。
“很久以前了。”钻石含糊地说,“……一次意外。”
真夜看了他一眼,又看着他的手。钻石也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又什么好看的,钻石就移开眼,看起了真夜。真夜的眉毛,眼睛,鼻子。但真夜还专注看着钻石的手。好像钻石的手是一副夜空地图,他在靠着它找到自己的坐标轴。而他找到了吗?钻石不知道。真夜头抬太低了,钻石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就像半夜云遮盖的天空。
钻石有点奇怪,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他移开眼睛,抿嘴巴,有些无聊,发起了呆,就好像自己和这房间合为一体。
“好了,我要走了。”过了一阵,他小心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但他并没有真的走。他离开窗边,绕过一件黑色的小茶几,走到客厅里唯一的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沙发一坐上去就咯吱作响,手可以轻易地塞进边缘里,那儿缺少弹力,早就变得松垮垮的。
钻石试着上下晃了两下,沙发像块松弛的肉,毫无反应。钻石躺在沙发上,盯着旁边的黑茶几发呆。
黑茶几上的相框吸引了他。房间太暗,之前他一直没注意到。
那张照片一定很古老,边角都泛了黄。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女人穿着黑长裙,戴着长长的针织黑面纱,面孔若隐若现。小孩,他很小,要是人类,估计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头发达到肩膀,穿着件比自己身形大挺多的衣服。
他们照相时大概都不太高兴。透过半透明的面纱,女人冷凝着镜头;小孩抿着嘴唇,昂起头,有些冷淡和不信任。要是敏感的人见了,会形容那是:傲慢。
他们长得很像,也都很漂亮。钻石盯了那小孩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真夜。真夜正走过来。然后钻石又低下头,看那个小孩,再抬头看真夜确认。
“怎么了?”反复几次,真夜已经注意了。
“这是你吗?”钻石小心地说。
“是我。”真夜把相框拿起来,递给钻石,“我和我妈妈。”
钻石端详了照片上的真夜一阵,又去看真夜的妈妈,但她戴着面纱,始终看不清,便放弃了,心里却还是涌起一阵羡慕之情。话说回来,他自己还从来没和妈妈拍过照呢。他有她的照片,但合照是另一回事。
“你妈妈会为你骄傲的。”钻石盯着照片说。
久久都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真夜正在收拾东西,把茶几上的茶杯那起来,又擦了擦茶几,接着又把茶杯放回去。
“你常来这住吗?”钻石说。
“偶尔来吧。”真夜说。钻石把照片重新递给了他,真夜看了看,将它放了回去。他说话没什么表情,不过,看上去比较放松。
钻石缩回到沙发上,半瘫的姿势躺下来,脸朝着天花板,四肢伸长、伸直。他全身都松懈下来,好像这儿是他家。真夜抱着手臂,就在一旁看着这个鸠占鹊巢的家伙。不久,钻石站起来,认真宣布说:“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他挠挠头,大步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却停下来,回头到卧室去,然后再出来。
“你看到我手套了吗?”他问真夜。
“我可以借你。”真夜说。钻石的手套落在了巴特克家。当时它血淋淋的,掉在地上。
钻石盯着自己的手心,想了一阵。
“算了。”他说。
就像真夜说的。也许,他的手也没有那么难看嘛。
楼梯又窄又陡,灰尘在空中飘。唯一一点光线,在真夜关上门后就消失了。钻石不得不扶着楼梯把手,没有电灯,太黑了,只能隐约看到台阶。
他小心地往下走,一步一步的。
“钻石。”真夜忽然在背后叫他。
“什么,长官?”钻石随口答道。
“你当时倒在地上,给安里发了令。”真夜说,“你对安里说的是什么?”
“怎么说这个?”他们将台阶踩得咔吱咔吱的,好像随时会断。钻石下楼下得心惊胆战,等过了一会才回答,“我说,‘停’。”
整个楼梯间只有他的声音。然后真夜就没再问了。他们专注地朝下走。
迈过六节楼梯,到了一楼,楼梯间泛出淡淡的光辉,垃圾的恶臭混着尿骚味,不知从哪儿出来的。钻石看清了他们去时的地方。木楼梯,颜色发白,有不少脚泥印。
他们出了楼。这下知道那股难闻的气味从哪儿来的了。楼房旁堆了好几个垃圾桶,因为没人收拾,全满出来了。吃剩的饭菜、水果皮等,丢的到处都是。
乱扔的人笃定没有人会责罚,因为这是一条极其萧条的街道。正像钻石在楼上看到时那样,对面是阁楼,中间是马路,楼房旁挤着好几间小棚子,唯一的一家商店是在卖烟酒,一个裹着薄毛衣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抛着硬币打哈欠,旁边的电话机是大红色,红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了。
客厅面对的那条巷道,只要朝西走几步就能看到,有条小路通往那里。幽深、黑的,看上去没有任何希望。
“这是哪儿?”钻石说。
“奉礼。”真夜说,“下城街。”
钻石愣了一下,跟在真夜身后。真夜朝那家烟酒店走去。
他踏进门去,那老人抬起眼,逆光看着来的对象。
他波澜不惊地:“老样子?”
真夜回答他说:“老样子。”
那老人笑了笑,从柜子里摸出一包烟,扔了过来。
真夜给了他钱,拿着烟出门来。
他拿出一根烟,其余的放进包里,塞进自己的衣兜。他发现钻石在看他,没有收敛的意思,甚至盯着钻石,挑衅地点了火,吸了一口,看上去甚至有点粗鲁。
钻石看的一愣一愣的:“我也想要!”
真夜笑了,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取了烟,伸过手来,钻石张开嘴,叼住那只烟。
真夜盯着他的嘴唇,一言不发。
“你很喜欢这里吗?”钻石吸了两口,想起来问真夜说。
真夜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看这条长长的马路,未经修缮,坑坑洼洼的。又去看对面的阁楼,它摇摇欲坠,死气沉沉。当然,真夜自己住的楼房也好不到哪里去,石灰泥筑成的墙面,经过多次下雨后已经变得暗沉,门口的垃圾常年没人收拾,腐蚀了很久,苍蝇围着转。
他陷入了思索。而大概他没有想出来。因为最后他没有回答钻石。
等真夜抽完了烟,那家店的红色电话的电铃刚好响起来。
丁零零……丁零零……在孤单的街道中,听得让人慎得慌。
老板接起电话,喂了两声,然后抬起头,说道:“真夜,正巧,找你的!”
真夜朝那儿望去,把烟头丢到地上,脚踩灭了,朝店里走过去。老板把电话递给他,又摊手示意。真夜从兜里掏出一块硬币给他,接着低下头听了电话。听了几句,他简单地点点头,目光无意地穿过店门,到钻石旁边。钻石还没来得及回望他,真夜就移开了目光,背过身去。半分钟后,他把电话挂了,从店里走出来。
“打电话到这儿找你?”钻石好奇地盯着他,“什么事啊,”
真夜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奇怪。
“这条街都装不起电话,电话靠他传达。”真夜解释说。至于后半个问题,他像根本没听到,而钻石也没去追究。
真夜一直把钻石送到几百米外的街角口。原来下城街连着的就是飞鸽饭店背后的街道。但不刻意去,是不会发现这里的,就像森林里找一棵树。
再说,奉礼奢华的地方惹人瞩目,而混乱的地带?到处都是。
走到马路前,真夜停住了步伐,看上去再想什么。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钻石问真夜。
真夜避开他的视线,从衣兜里拿出块表,看了一眼,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上的:“还有点事,不送你了。”
钻石挠挠头,说:“行吧。”
钻石走了两步,忽然想道:“那我——我还要去巴特克家吗?”
真夜摇摇头,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接下来我会和他们一起处理。”
钻石想了想,有点迟疑地说:“那……我的考试是不是都结束了?”
天使考核有三场考试,去巴特克家已经是第三次。他期待地看着真夜。
真夜短暂地顿了一下:“……等结果吧。”
“好!”难免兴高采烈。
“你可能不会过。”真夜提醒他说。
“没关系,挺好的。”钻石想都不想,高高兴兴地说。
死了几个人、一件事都没办成,考试能通过就有鬼了。
真夜抿住嘴唇,怀疑地看了钻石一阵。钻石赶紧收敛起笑容,咳了一声:“以后我能来找你玩吗?”
“找我玩?”真夜稀奇地重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比如去你家。”钻石脱口而出。
就像刚刚那样啊……坐在沙发上和真夜讲话,像两个朋友一样嘛,多美。钻石从来没和别人这样过嘛。
然后才是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真夜沉默了一会,却只是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来过了?”
听不出来拒绝还是同意,钻石索性:“那说好了。”
真夜没讲话,只是抿着嘴,像在考虑着什么,神色很像戴了面具,看不出任何想法。过了一阵,他恢复如常,对钻石说:你回去吧。那句话落下来,钻石便向真夜挥了挥手,真的离开了。中间他回了好几次头。第一次时,真夜站在原地,和他点点头。第二次回头时,也许是隔得有点远的关系,发现钻石回头看他,真夜表情有些奇怪,仿佛这段距离十分遥远,然后他垂下眼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第三次时,真夜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