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很久很久,中间醒过,但是没有意识的那种醒。眼皮刚睁开,便像挨了重拳般又昏过去。一度觉得难受,身上有地方在烧和痛,害得他差点睁眼,但过了一阵那感觉又平息下去,他继续沉入梦乡。
有意识时,好像有人在他旁边守着,不时走来走去,应该是开关门的声音,很轻,但在梦中却格外明显,它提示着他,这儿存在着另一个现实世界。
一旦意识到现实的存在,钻石慢慢在梦中挣扎了起来。倒不是马上想回去,只是意识在作祟捣蛋。忽然,一阵刺骨的风滑过钻石耳边,扬起一阵声响: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很清脆,他专心地侧耳聆听。
然后那声音变得更闷,更重,也更遥远,像钟楼里整点报时会敲的大钟:
铛——铛——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它越来越近了,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在响。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声音利剑一般刺入他的脊梁,审判着他,他哆嗦一下,寒毛直竖。
他睁开眼,醒了过来。
这儿绝对是个陌生的地方,他从来没来过。他躺在张床上,身上盖着条灰薄被。天花板是脱了漆的木头,漆是浅色,露出木头本来的棕色,那些木头不少洞眼,有些裂开。床尾对着窗户,窗户紧闭,阳光缓缓地从毛玻璃渗进来,也照亮了整个房间。
床尾边就是张书桌,桌子同样看着极旧,上面堆了好几本书。书桌对面是个细窄的棕衣柜,它离床头只有只有几毫米距离,风格很古旧,不像时下流行的款式,上面的纵线剥落不少。墙上呢,还挂着幅画,应该只是海报镶入了相框里,因为已经有点泛黄,画的是个天使,他手握长剑,眼神冷漠。
就这么些东西,便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因为这套间实在是太狭小了。
“你睡了十二个钟头。”有人评价说。
钻石吓了一跳,坐起身来,转过身去。一位黑短发、披着银袍的女人趴着床头,神色恍惚,对他的慌张置若罔闻。
“您是?”钻石紧张地。他背对她,刚才没瞧见。
她沉默地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很认真。
“千珍……吧。”她挠挠脸,不确定地说。
但是千珍又是谁呢?钻石正想着,门忽然开了,真夜走了进来。他端着个碗,碗冒着热气。钻石肩膀立刻松弛下来,然后他们四目相对了。
“你醒了?”真夜走到床前,把碗搁在书桌上。
他走过来,摸钻石的额头,钻石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真夜的手有种温暖的感觉:“感觉怎么样?”
他的话像一种提醒,钻石想起了自己晕倒前的事:他在巴特克家,和安里搏斗受伤,然后他很不舒服,真夜和他说睡吧,他就真的睡了过去。但现在他看向胳膊、自己的左手。胳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白疤,左手手心也一样,只有一片平静的黑色,树枝丫一样生长。身上也不疼痛了,只有疾病过后的轻微眩晕感。
“还好?”他困惑地说。
“我检查过了,身上没有魔力残留,基本愈合。”千珍说。
钻石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真夜。真夜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拿过碗来:“还记得在巴特克家的事吗?”
记得。钻石点了点头。
“你的伤下了魔咒,我处理不了,因为我不是疗愈型天使,所以我把你带回了这儿,找朋友来帮忙医治。还算及时,把魔咒都清除了,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了。”
他说的朋友应该就是千珍。她梦游般打了个哈欠。钻石以为她没听他们讲话,她却忽然点头:“对。他找了菲力,菲力找了图尔,图尔找了我。我带了我自己。我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奉礼呢。”她感慨。
“现在几点了?”钻石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了一阵再说话。
他这才发现他的声音听上去挺虚弱的。顺着阳光,望向玻璃,他看不出现在的时间。
“早上十一点。”真夜把碗递给他,“恢复力气用的药,千珍熬的。你睡了挺久的。”
是碗乳白色的膏药,气味不太好闻。钻石打了个喷嚏,嫌弃地皱起鼻子。
“喝吧。”真夜坐在床边,挺耐心地。
钻石瞅了他一眼,表示怀疑。用舌头舔了一口,他呲牙咧嘴。为了避免折磨,他屏住呼吸,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简直头皮发麻,他呸了几声。真夜拍了拍他的肩膀,钻石觉得那力度有点像在拍狗,虽然大天使大概不养宠物。
“好了,我也该走了。每四小时服一道药,这是最后一次。”千珍站起身来,“他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真夜接过空碗,和千珍说了句什么。钻石没注意,他正盯着窗户瞧。阳光射着地板,空气里有股闭塞的霉味,加上一直没开窗,许些闷热。
他慢慢下了床,走到书桌旁,把窗户的锁舌往上拉,刷啦将窗推开来。
空气并不新鲜爽朗。有一刹那,钻石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金池四层。对面破旧的阁楼映入眼帘,石灰刷泥外墙,镶在墙上的住户窗户摇摇欲坠。毒辣的阳光从头顶照来,掀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难闻气味。
往下望去,荒凉的街上随意搭着木柴棚,硕大的老鼠从路中间跳过,啃墙边长的草。
卧室的门没关。钻石关上窗,走了出去。
真夜正打开门,千珍和他说了声再见,从门缝里钻出去。感觉到动静,真夜回头看了钻石一眼。
卧室内很小,卧室外竟和卧室差不多大,墙面糊着花纸,已经裂了缝。厅里塞满旧沙发、椅子,还有各种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箱子。和卧室不一样,这儿没有光,又阴又潮湿。
钻石走到厅的窗户边,朝下看。底下的小巷狭窄而黑暗。不知是刚下过雨还是怎的,地上淌着黑水。好几个流浪汉坐在黑水边,懒散地围聚,手里捏着香烟。一个穿着罩头衫的男人手裹着个穿裙子的舞女,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女人手塞进他的衣服兜,回过头来,朝流浪汉们比了个数钱的手势,他们全放肆地大笑起来。
“她走了?”真夜走了过来。钻石移回视线,问他说。
“走了。”真夜观察钻石,不难得出结论,“你好了?”
“我感觉没什么了。”钻石靠着墙,东张西望地,“这是哪儿?”
“我家。”
钻石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盯着真夜。而等他确定真夜说的是什么,他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家?”他质疑地。
这肮脏、鱼龙混杂的地段,这么狭窄、破旧的房子?
真夜光站在那破沙发前,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家有治银制刀用的药膏。”真夜没看他,看向窗外,而他看起来特别镇定,“而且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所以我把你带了过来。”
“你家?”钻石却还是重复。
他还真不知道,真夜有爱住贫民窟的癖好。
真夜有点不耐烦了,抬眼看他:“以前的家,小时候住在这儿。”
钻石哦了一声,这才觉得合理了,同时又有些遗憾。他还以为自己发现了商机,比如可以把自己家设成旅馆,真夜来一次收一次一银魔币的度假旅游费。
“卡林没事吧?”钻石忽然想道。
“……没有。”真夜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怪。
“那就好。”钻石敷衍地说。
窗下的流浪汉们开始唱歌,唱的‘天佑玛尔’,歌声不齐,挺难听的。
“天佑玛尔……天佑玛尔……”从下传到上,飘进小屋子里,整个都是。
他觉得这话题就此结束了,趴着窗户,在阴森森的阴影里打哈欠。但真夜沉默了一阵,忽然主动说:“……为什么救她?”
他没看钻石,只看那些流浪汉们,所以钻石觉得他应该是随意一问。
“卡林?”
“卡林。”
“我看到了啊。”钻石摸摸自己的手臂,伤口处有些发痒,这可能就是伤好后都会有的感觉,“我没想那么多。”
真夜却说:“我也看到了。”
说完这话,真夜仍看着窗外。风吹起他的头发,真夜看上去十分安静,还有点冷漠,就像个天使,绝对的大天使。钻石想起刚才卧室里看到的那幅画。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真夜看起来好像更不高兴,一些悬而未决的疑问,始终存在于他心里。所以他才如此冷漠,如此无坚不摧。
天佑玛尔……天佑玛尔……
“……你是不是,记仇啊。”钻石一怔,猜测地说,“因为她没洗干净你跪的狐皮毯子。”
真夜一下笑了。看起来倒不像画了。因此钻石觉得他也更漂亮了一点,钻石忍不住咧裂开嘴笑了。
钻石转着眼珠:“你不是逮着了那个……杀手吗?”
“是吗?”真夜反问他说。
“是啊。”钻石说,“我昏迷前看到了。”
“安里。”真夜提醒他说。
“对,安里。”钻石停顿了一下,“她怎么样了?”
真夜回答说:“他们还没有查清楚她的身份。她死得太快了。但应该过不久就会发现她是巴里家的人。”
显然,真夜也记起了她。
“那西维家和巴特克家岂不会?……”钻石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思绪绕了个圈。巴里家的安里来暗杀巴特克,巴里是西维家的人。巴里死了,又似乎和西维家、巴特克家都脱不开联系。
“也许。”真夜说,“不过现在他们还忙着调查别的。你睡着的时候,但丁来电。他们在花园的井里发现了仆人的尸体,死了没多久,也就不到一天。安里应该就是杀了她混进来的。”
“……安里也是杀了露易丝的凶手。”钻石喃喃地。
真夜看向他,顿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认为?”
钻石把自己的手握在一起:“我看到了。”
怕真夜不理解他的意思,钻石告诉他:“是嘉华给我们端酒的时候,我碰到他的手指,结果看到他的回忆。回忆里他在旅馆,看到杀露易丝的凶手的脸。那个凶手就是安里。”
他一口气说完,说完有点担忧,假如真夜没法理解他。但真夜听了,却没有多问,而是看着他。
他看得有点久,钻石甚至不太自在了。像他不仅是在看钻石,还是钻石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那东西藏得很深,而他却因为某种原因发现了它。
“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真夜移开了视线,“钻石。”
“知道了。”钻石见他总算说话了,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没看彼此了。真夜看着远处,而在流浪汉的歌声里,钻石也打望着巷子,仔细地观察对面墙壁上脱落的石灰。手下的铁窗栏逐渐捂热了。他和真夜间重回一种宁和的平静中。
“你是好样的。”真夜突然轻声说。
钻石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夜又说:“你救了卡林,完全是出自好心。”
他说得有些苦涩,然而钻石没察觉,抿住嘴唇,好一阵才嗯了一声,觉得不好意思。
“……也谢谢你。”
过了一阵,钻石忍不住。
真夜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说这个,眼皮都不抬:“谢什么?”
“你抱我。”钻石脱口而出。
说出口后才觉得听起来不太对。他立刻想解释。但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真夜似乎没想到他指的是这,已回过头看着他。这下钻石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好像舌头被剪了。
于是,就在这屋子里,钻石,一个来自金池的恶魔,和真夜,一个来自伊甸山的大天使,无言地四目相对了。而这一对视是惊人的。房间;有霉味的客厅;药的苦味。是什么呢?有东西紧紧地抓住了钻石的心扉,接着将他往下快速扯了一下。
天佑玛尔……天佑玛尔……天佑玛尔……天佑玛尔……歌声绕梁,到了最高部分。乱七八糟,宛如进入滑稽的礼厅,朝始祖天使和大天使们屈膝问好,却又哈哈大笑。这是喜剧的、流浪者们的圣堂。
歌声吵得足以令一个恶魔头脑发昏。铁窗栏热得过头,钻石不自觉松开了它。真夜的脸比平时要近的多,简直像无防备地靠近一把锐利的武器。而钻石被吸引住了。歌声忽然从他脑海消失,他什么也听不见,也想不到。
一秒钟的时间:歌声再次响起来,现实世界就在他附近。
他重新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贴着真夜的嘴唇。
他赶紧后退一步,慌张地离开了真夜的嘴唇。
他红了脸,真夜盯着他,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不是。”钻石朝他摆摆手,“我没那个意思。”
真夜还是没讲话。
“我只是。我没想到。我就是……”钻石颠三倒四地。
还是没解释出。怎么解释都很笨,很不清楚。
钻石羞恨地抿嘴,脑袋成了一团乱麻,平生第一次觉得四十多岁那会儿除了偷面包,还该偷点书来读。
他抹了把脸,沉默了。
“对不起。”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盯着真夜的眼睛,叹口气,老老实实地。
巷子如此昏暗,阴影倾泻而下,只有真夜的眼睛还亮着。
真夜没说话。钻石有点忐忑不安,倒不是因为怕真夜,可是如果不是怕,那是什么呢?
然后真夜在他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钻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搂住了,因为他的肩膀一紧。而那一定是个吻,因为他嘴唇湿润了。
世界是颠倒的:金池和伊甸山颠倒。
富有和贫穷颠倒。
仇恨和爱情颠倒。
不快变成了高兴。
不幸变成了幸福。
世界在两极间旋转,为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