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钻石头次见到庄园主人自己推门,请他们进入,这种节俭、朴素的作风,和之前在巴里家大为不同。
即使如此,钻石进了屋,还是吓了一大跳。
一进门就是会客厅,而它就和花园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未经打理、灰扑扑的。深绿掉皮的沙发、破败的墙面,通向其他地方破旧的门。房间最左右都是向二楼的楼梯,天花板压得很低,他们脚一踩在地板上,地板的呻吟就在整间房子里久久回荡,让人想起林间的猎人小屋。
钻石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无意识地侧过头去,一下和角落里那双灰色的眼睛对上,惊得一颤。然后他发现,那玩意儿不是人,只是一堆杂物里的一张照片,它们全挤在房间右侧楼梯下三角空间的一个箱子里,密密麻麻的,有空酒瓶、蜡烛,还有那张照片。照片灰扑扑的,一看就很久没擦过,因此也看不清人相,只能隐约觉得照片上应是个男人。
巴特克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坐吧。”
他把他们带到会客厅中间,就站在沙发旁,等他们坐下。
钻石放弃了和照片的对视,坐在沙发上,真夜坐到他旁边。钻石坐了下来,才发现巴特克还背着手,站在一旁,没有坐的意思。
“你不坐吗?”钻石问他。
“我让人把蜂蜜酒找来,上次你没喝个过瘾。”巴特克好像很满意他们坐了下来,朝左侧楼梯招了招手。
那儿也有个楼梯下的三角空间,钻石不知道他在招呼什么,直到从木梯下艰难地钻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在巴特克招呼他之前,他一直缩在下面,不得命令,一动不动,像个假人似的。
“去拿我的蜂蜜酒。”巴特克下了命令,“在酒窖。”
“是的,先生。”那人说。
“可别也给我下安眠药。”巴特克开玩笑道。
“不会的先生。”那人机械无力地回答说。
那人一直没和钻石对视,钻石却目瞪口呆。他当然记得他。那家伙干瘦了许多,神态也没那么嚣张,但和那天晚上钻石与真夜齐力抓住的面孔如此相似,除非是鬼魂现身,钻石得不到解释。
巴特克在他们右侧的沙发坐下来:“小伙子,等着吧。”
“那人是……?”钻石问。也不是问,他只是不敢相信。
巴特克有点困惑地:“你不认识?”说完又看了一眼真夜。
“您把嘉华训成仆人来使用了?”真夜习以为常地。
巴特克高兴地嗯了一声:“对。”好像真夜回答对了他关于酿蜂蜜酒的知识,“上次,但丁替我把他带了回来,我觉得他是一个好苗子,就开始训练他。”
“好苗子?”钻石没懂。
巴特克看了看他:“他犯了罪,惹了人,除了我这儿,他无路可去,也没了选择,只能做我的仆人,自然是好苗子。”
钻石沉默了,不知说什么。
房间里没有狗,没有鸟,没有笑声,人也好安静,房间像一座活死人墓,钻石和真夜是闯进墓的外来者。
沉默没有太久。嘉华回来了。他端着蜂蜜酒瓶,还贴心地拿了三个杯子。
巴特克用和蔼的语气说:“替我们满上吧,嘉华。”
嘉华沉默地照做了。
眼下,他站的离真夜和钻石如此之近,钻石看得极其清楚。就像几天之前,旅馆里烛火点亮,他站在长廊上,真夜将逃跑的犯人一格格拖了上来,钻石用烛火探照,嘉华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一映现。
就是嘉华,那个从露易丝房间里逃跑出来,最后巴特克家带走的那个嘉华。但这个嘉华更没有活力,更加温顺,像灵魂剔除,再新吹了一口气填入了皮囊,造就这个倒蜂蜜酒的家伙,一个奴隶。
“怎么了,钻石?”巴特克说,“一直在看,想起来了吗?你应该见过的。”
“对。他,……”钻石语气有些干涩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安静啊。”
“是这样的。”巴特克说,“改造嘛,我们家族的忠仆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代价。亡命之人、无路可走之人,要么不要活,要么接受苛刻的条件,接受我的教育,生存下去。不过他也很听话,时间久了,我相信他能为我所用。”
他语气平淡,活像刚才没有巴特克的命令,嘉华就一直弯着腰,卡在楼梯下,一动不动,作为房子的一部分物件是件常事。
“是不是?”巴特克回过头,问嘉华道。
嘉华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钻石有种轻微的毛骨悚然感,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只嗯了一声。
嘉华给他们倒酒。倒了一杯,两杯,三杯。
嘉华捧起杯子,拿给真夜,再拿给钻石。
钻石不习惯别人这么对自己,他都是稀客把酒甩过来喝的,而且他现在也不太想喝酒。他忍住这种怪异感,拿过酒杯。
嘉华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地板。钻石拿到酒杯时,嘉华的手指还没从酒杯上撤走。钻石碰到嘉华的手指甲,只是那么一小节,而忽然,钻石觉得一股热气涌来,好像倾诉的**。那**穿过他的手指,拉着他往下沉,一直汇聚到他的眼前。
会客厅的声音一下淡下去,眼前变黑,变暗,扭曲,好像湖水在涟漪波动。接着湖水慢慢停了,景象再次清晰起来,不是会客厅,而是一间房子。
这里有床,有窗,有桌子。而钻石正在往前走。不过他很快停住步伐,因为这屋子很小,很挤,容不下一个人烦躁的步伐。
钻石对面站着一个黑发女人,很奇怪,钻石觉得这女人他十分相熟,因为他们见过太多次了,有时和那些离了婚的夫妻差不多。
“钱你六我四。”钻石说话了,是对那女人说。
那女人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刀,她面色苍白,具有一种羸弱和冷漠之美,刀在空中滚了几下,落回她的掌心。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露易丝?”她不说话,钻石用急躁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心虚,“你会坏了我们两个人的事。”
“那从头到尾也是我的危险,不是你的吧?你站在幕后,只需要联系仇家和收钱。”露易丝反唇相讥。
钻石一时哑口无言,在心里暗骂着她,她小聪明过头了,眼下才犯下这么大的事:“但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了一份不该收的钱!你以为这算什么?”
“那凭什么我就要多给你一份钱?为什么你不干脆不干了,钱也不要呢?”露易丝跳下床,她没穿鞋,光着脚走来走去。
“我帮了你。”钻石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说,“帮你躲在这个破旅馆里,不然他们全会追上门,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露易丝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长发:“这不是每次你都要做的吗?善后事宜,然后我拿钱到外面躲一阵,再接下一单?”
钻石看了她床边的三个钱箱,只觉得绝望中□□中烧,钱啊,那么多钱。她怎么就那么大胆,那么幸运?
她甜蜜地朝他一笑:“好了,快去睡吧。”
她无疑是讥讽他,他越来越操纵不了她了,总有一天,她会踢开他,自己单干。当然,也可能在那之前,她就会被杀掉。他不关心那个,只是想到她以后还能挣那么多钱,那些钱和他无关,他就特别绝望。
离开露易丝房间时,他觉得十分挫败。他回到自己的一号房间,那是最靠长廊的一间。他坐在床上,杂念一个接一个。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做掉她!
他从床上腾得站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她身手比他强到哪里去了。他从门缝里偷窥到的,她杀那个巴里就像杀猪崽子,银刀像拉链一样划开胸口、肚子和脖子。他确实嫌她捅的太过分,帮她从窗口逃跑时,他警告她,问为什么要把场面搞的这么糟糕。
露易丝吐了口口水:“他妈的,就为了做这个活儿,我之前埋伏的时候还得忍受他啃我嘴巴,太恶心了。”
钻石觉得不无几分道理。是啊,他们接下了单,要在巴里身边埋伏,最好不暴露自己的办法就是让露易丝上场,做一个恋爱的骗子,让巴里以为她是和他偶遇,死心塌地的情人。不过,巴里还亲过露易丝吗?他浮想联翩。要是那个人是自己……
砰咚!好像一声雷鸣打过干涸的夜,他猛地从床上坐跳起来,仿佛是自己中了枪。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枪响。而几乎是一刹那,他就非常清楚,一定是从七号房间传来的声音,有人杀了露易丝,是她收的钱箱幕后的人来杀她了!
他哆嗦起来,立刻冲下床,躲到床底下,通过地板的震颤,他感觉到七号房间门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他全身抖得根本停不下来,只好捂住自己的嘴巴。过了一阵,他房间的门用钥匙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他看到了一双肮脏的靴子,垂下的手,还有一把打猎用的长枪。枪口才放过火,有一股热烟气。他真心希望那人绝不注意到自己,并且庆幸他还没动过房间的东西。
那人似乎不放心,走到床边,钻石咬住自己的手,屏住呼吸,提醒自己,如果不这样绝对完蛋了。好在那人似乎只是例行巡视,漫不经心地又离开了。借着月光,钻石看到了那人的面容,惊惧掩盖了他的一切想法,只剩一个念头——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那人巡视完旅馆的所有房间,回到了七号房间。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声音。
他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惊魂未定。
他想去七号房间看看,却又不敢。过了一阵,他蹲下身,脱下自己的鞋子,放在门边,偷偷地溜了出去。七号房间没关门,他屏住呼吸,朝里面望一眼。呀,他马上说不出了话。露易丝正睁着眼睛,瞪着他,如果不是太阳穴边有血,简直就像活着一样。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三个钱箱静静地待在床边。
他像来得正好,是捡着腐尸吃的幸运秃鹫。
“怎么了?小伙儿?”在那恐惧和狂喜参杂的二重奏里,有人却像天外来客,刺破了他幸福的时刻,“不舒服?”
钻石为此恼怒,他抬起头,要看看是谁阻止了他。接着,七号房间的景象和巴特克的脸重合在一起。巴特克正在说话,眯起眼睛。七号房间叠在他脸上,闪个不停。
……然后嘉华的手指抽开了,那些画面像断了源的泉水,迅速抽干。
眼前一下变明亮、干净了。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情。钻石还是钻石自己。旁边是真夜,面前是巴特克。他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嘉华在给他倒酒。
钻石回过神来,却还有些恍惚。
嘉华眼神空洞地直起身来,盯着地板,不干涉主人和客人们的交谈。巴特克稍微倾身过来,手在钻石眼面前晃。真夜手正按着钻石的肩膀,钻石感觉到,回过头去,真夜金色的眼睛在破旧的房子里发亮,钻石盯着,那种恍惚感逐渐抽离出来,身上好像流过一阵暖流,他重新变得镇定。
“怎么了?”真夜盯着他,无声地问。
毫无疑问,钻石看到的是嘉华的记忆,而那段记忆应该发生在露易丝死前不久。
但这个,钻石有种直觉,眼下不宜说出来。巴特克正在他们旁边看着。恰好他的肚子响起来。
“就是有点饿。”他顺嘴说。
巴特克笑了,语气和蔼了一些:“……喝口蜂蜜酒压压吧,等会就吃饭了。”
钻石照做,低下头,喝了一口蜂蜜酒,在甘甜的滋味中,脑袋飞速转个不停:嘉华目睹了露易丝的死亡,自己还躲起来,最后还想去拿她的钱……但是,但是,那个杀了露易丝的人是谁呢?他看上去很眼熟,钻石好像见过……
真夜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钻石回过头,大天使有点敷衍地:“给你。”
是张白纸,包着块圆形的东西。钻石扯开纸,里面有块像牛奶糖的东西。钻石眼前一亮,一口吞了,马上苦着脸,差点没吐出来。
“这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嘴巴黏糊糊的,只觉发苦,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圣餐堂自制的糖。”真夜移开目光,钻石竟然觉得他有些心虚,“可以暂时垫一下肚子。”
钻石艰难地咽了下去。他怀疑真夜在整他,但没有任何证据。
但奇怪的是,他吃下去后,真的饿得没那么厉害了。
“好了,我们吃饭吧。”同时,巴特克看着他们,站起身,“请随我来。”
钻石立刻后悔吃这颗所谓的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