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奉礼,回到了金池,接下来的半天,钻石都心烦得要命。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想着在飞鸽饭店发生的种种。他并不为自己说的话后悔,他本来就是那么想的。但真夜怎么想,听完后别人怎么对待真夜,他一概不知道。而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给真夜造成的影响,即使并不令他愧疚,也会让他有些心烦意乱。毕竟巴特克口里的“家族会谈”,他确实不这么了解,更不知道那是何意,而真夜参与了家族的“会谈”,又意味着什么,他也一概不知。作为一个在金池而不是玛尔生活的恶魔,由于消息闭塞,某种程度上,他就像一个白痴和笨蛋。
没有恶魔比稀客更消息灵通了,钻石打算找他打听。
到野驴饭店时,稀客正忙着把自己的红发扎成小辫子,神父服搭到一旁的椅子上,黑猫的爪子深深地嵌进他的肩头,叫了一声。他抬起头,看向了钻石,吹了声口哨。
“降世恶魔又来啦。”
钻石已经习惯了,趴在柜台上,径直问说:“你知道玛尔的家族是怎么回事吗?”
稀客正在本子上记账,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串数字。记录完了,他才抬起头:“怎么突然对他们感兴趣了?”
钻石含糊其辞:“问问,想知道嘛。”
稀客没有多追究的意思,把笔放下:“那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真的很厉害吗?”钻石说,“巴特克……伊思,和西维家?”
“厉害?你可以这么理解,他们分别掌握着玛尔的方方面面,政坛、经济、报纸、电力,你能想象到的地方,基本他们都掌控了。”稀客打开抽屉,将账本放进去,有客人进来,他和他点头致意,打了一声招呼,“比如西维家,就掌握了最重要的《玛尔晚报》,他们家族常通过报纸传递秘密消息。所以上次我们才能通过报纸动态,判断他们在追杀你。”
“巴特克和伊思家呢?”钻石认真听着。
“和西维家类似,但我想只会比西维家厉害。因为西维家算这三家里最弱的一个家族。”稀客看到了钻石困惑的表情,“家族也分势力大小,巴特克是老牌家族,掌控玛尔方方面面很久了,听说他们家掌控着警察署,议会也有关键席位。伊思家一直是中流砥柱,并不算最强,但很稳健。至于西维家,他们是最近十几年,等西维掌权的时候才起来的。”
“真是没想到。”钻石嘀咕说。他脑海里浮现西维的样子,看上去张狂、懦弱又不聪明。
“哈……”稀客好像知道他的想法,笑了一下,“听说西维起来的不光彩,他们家的继承人本来不是他,是他哥哥,他使了一点手段,和手下一起抢了过来。自那以后西维家才改名为西维家,之前大家说到他家,都是以他父亲的名字冠名的。”
现在钻石觉得稀客说的人是西维了。而他联想到了:“那伊思家以伊思的名字命名……”
“对。”稀客说,“他们家族称呼为伊思家,是因为她继承了家主位,不过她没什么争议,我听说过,她在家族那里很有威望,她是个很有手腕的人。”
钻石哦了一声,又说:“巴特克年轻吗?”
“当然不是。”稀客回答他说,“他年龄很大了,是其他两个家族首领的长辈,听说他属于人不可貌相的类型,平时一副农民打扮。但我估计以后他们家族也会换代,他有两个儿子,有一个是他的继承人。”
“另一个呢?”
“跑去做赏金猎人了。”店里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交给稀客一张单子,稀客拿过夹子,把它和其他单子夹到一起。
“人类也可以做赏金猎人?”钻石质疑地。一般来说,只有异生物,恶魔或者天使,才能去做赏金猎人。
“谁知道呢?”稀客无所谓地,“千分之一的概率,也总是有的。”
钻石哦了一声,觉得说的也对。他有个想法,组织了一阵,朝稀客说了:“他们家族都和天使们走得很近吗?”
稀客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那当然,天使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
看到钻石的表情,他说:“你天使考核的时候遇到这种劳什子事了?”
“……对。”钻石承认说,“遇到家族的人,他们好像都知道天使的存在。”
稀客并不惊讶:“伊甸山和他们是合作关系,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家族们联系各种政治力量,宣传、建教堂,帮伊甸山巩固人类的信仰,天使们则回报,帮家族成为家族。”
“家族成为家族……”钻石咀嚼这种说法。
“毕竟,他们是伊甸山,他们有这种力量。据说不同的时代,天使会挑选不同的家族去成为家族。”稀客冷淡地笑了笑,“你要是觉得太不好理解,可以直接理解为帮他们做事。”
好像是直觉,钻石立刻脱口而出:“包括杀人吗?”
前来柜台结账的客人诧异地看着钻石,慌张地退后一步,稀客朝客人露出了微笑,不咸不淡地说:“没事,我们讨论新闻呢。”
客人惊魂未定,稀客已朝他伸出手:“三块银魔币,请。”
把那几块银魔币攥在手里,稀客凝望着客人远去的背影,贴心地等到他走远了,才对钻石说:“那当然。我们什么样,伊甸山那群杂种就什么样。”
钻石不说话了,看向饭店外。正值夜晚降临时,从未遮蔽的路道,显现出天空的红色晚霞。恶魔们来来往往,可能是好天气影响,神色宁和而疲惫。甚至是那些正在发‘恶魔失踪’传单的恶魔们,比如莉莎的妈妈,钻石还隐约记得之前见过她,她也没有执着地询问恶魔,而是在休息,呆望眼前的景色。
“和珍尼谈得怎么样?”稀客的声音钻入钻石的耳朵。
钻石已经习惯了他的万事皆知,大概是稀客布置的消息网。他离开了晚霞,回过头去。
“还行。”他抿起嘴唇,简单地回答说。飞快地想了想,又说,“那个珍尼,……”
他停顿一下,说:“她说她见过雅克最后一面。”
稀客一下看过来,目光敏锐地:“她说了什么?”
钻石伸出手,黑猫将头低下来,乐意他去摸一把。钻石轻轻地爱抚它的鸟羽,回答说:雅克到她那里喝酒,说要离开金池,去西部一阵子,后来还有人确实目睹他在猎鹿城。”
稀客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在评判话的真假。他拿起柜台上的账本,看样子是考虑完了,对钻石说:“你相信吗?”
他语气严肃,却是商量的口吻。落在钻石耳里,不是稀客现在的声音,而变得更年轻、更孩子气,而他也抬起头,好像孩子在面对生死攸关之际,当时他和稀客还是两个三四十岁的恶魔少年,坐在金池四层的地上,坐在岩浆河边,看着滚滚的岩浆,十分茫然。
“我不知道。”钻石回答说。
稀客看了他一阵,看得时间太长,黑猫从他的肩膀跳到钻石的肩膀。
“你还记得有次雅克和我合起伙来整你,说把你好不容易攢的魔币埋进门口的树下,泥下的岩浆会冲击它,把它变成两倍多吗?”他突然用怀念的语气说。
“我忘了个干净。”钻石嘲讽地说。
“当时雅克告诉我,事后他和我五五分成,结果他挖出来,自己全跑去买酒喝了。”
钻石没觉得好笑:“当时我土里刨了好久都没找到,可伤心了。”
“最后他不是为了安慰你,请你喝蜂蜜酒,还有吃黑松露薯条了?”稀客提醒他,“我可不一样了,跑去问他分成,结果他还教训我,说小伙儿,这是我给你上的社会第一课,可不能这么出卖你自己的朋友。”
他模仿雅克的语气,活灵活现,有点懒洋洋的,但让人觉得这人很狡猾、经验老道。钻石听着,竟也有些怀念了。
“我都快忘了。”他不自觉地说,“他这人老这样,出人意料。”
他肩膀稍微放轻松了一些。
“既然如此,就相信他吧。”稀客拍了拍钻石的肩膀,说。
钻石笑了笑,觉得言之有理。
到了晚上睡觉前,钻石还想着稀客说的三大家族的故事,还有天使“帮家族成为家族”。想了一会,他的思想逐渐偏移了,不知道飘到哪里去,想着雅克,想着飞鸽饭店里发生的事,想着巴特克说真夜的话,又想着桌上那一杯他没喝完的蜂蜜酒。而在他入睡的前一刻,那时刻真夜和他在房间里交汇的目光,像射中靶的箭,抓住了他。
忽然,他耳清目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明天他得和真夜见面了,完成天使考核里的第三项,也是最后一项任务。于是一种怪异的害怕紧紧地抓牢了他的心。他要见真夜了。明天就要。在他们于飞鸽饭店那样无声的分别之后。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离开金池,前往玛尔城,去恩典街。但他去的时候,一直觉得很别扭。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简直像怕人责怪,或者怕人看见一样,充满一种强烈的羞耻和畏怯感。到恩典街时,他站在通向始祖地的‘善门’前,盯着拱门上装饰用的月亮浮雕,身体也像石雕一样沉重而僵硬,不敢进去。
有几个孩子尖叫着跑过街道,其中一个金发男孩没看路,砰咚一声撞上钻石。钻石身体一斜,差点跌倒,他稳住身体。罪魁祸首,那个男孩正抓着钻石的腿,把他当成重力支点,傻愣愣地看着钻石的尖牙,充满恐惧,十分怕人责骂。
“行了,我在等人呢,很忙的,放开我。”钻石拍拍他的脑袋,像拍没熟的水果。
男孩还抓着他,没动。
“我等的人很凶,你不放,等会他吃了你。”钻石吓唬他说。
男孩这才哆嗦一下,放开了手,一溜烟的跑了。
钻石盯着他的背影。那头金发刚入眼的时候,钻石的心跳到嗓子眼,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但是怎么那么矮呢?
男孩越跑越远,背后忽然有人说:“我倒不知道我会吃人。”
钻石身体一僵,回过头去。真夜正靠着门柱,望着他。
钻石有点不自在:“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下手足无措,手先撑着腰,又挠肩膀,放哪儿都不是。
真夜却面色如常:“刚才。”
“你怎么没进去?”钻石指了下善门。
“你进去了吗?”真夜轻描淡写地反问他。
倒也是。钻石想。
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了。反而是真夜看了看他,问他说:“要走吗?”
“啊?”钻石抬起头,“哦。走啊。”
过了一阵,钻石茫然地问:“去哪儿?”
真夜还没来得及回答,钻石又突然说:“真夜。”
真夜倒也没生气他突如其来的话,盯着他:“什么?”
钻石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昨天,你没事吧?”
来之前他一直想这个,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说出来,结果一见面就说了。
真夜看了他一阵,语气嘲讽地:“有事的话,我站在这儿做什么?”
虽说是嘲讽,钻石没感觉到敌意。也许是因为说完话,真夜就安静地垂下了眼睛,别开了头。
两人无言了一会儿,消化着某种尴尬。那尴尬并不是硬生生的,相反有些柔软,好像两个人共睹某个秘密,或一齐目睹了场龙卷风。此时的畏怯和沉默是对共同经历的诧异和不知所措,根本不敢相信除了自己,周遭还有别的人,更不要说打声招呼。
沉默里,真夜伸出手,拍了一下钻石的脑袋,也像拍没熟的水果。钻石吓了一跳,好像乌鸦啄了他一口。他摸着自己的头,抬眼看着真夜。真夜也望着他,这么持续一阵,真夜走了。钻石站在原地没动。真夜停下脚步,回过头等他。钻石和他对视,对视的时间足够不熟的水果散发芬芳了,然后他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昨天。”钻石边走边说,“……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以平淡的语气正式聊起了昨天,而真夜也挺平淡地:“你想知道?”
“……想。”钻石诚实地。
“例行的家族会谈。”真夜说,“你走之后,他们就开了会。巴特克家和西维家都怀疑是对方家族杀了索伦、巴里和露易丝,但没有人能给出证据。”
比钻石想象的好很多,他以为巴特克会接着刁难真夜。而谈话的内容引起了钻石的兴趣:和三个死人相关。
“那你觉得呢?”钻石问他,“是谁杀的?”
他们走到路边的一辆黑车前,钻石认出来,是他们上次去巴里家用的那辆车。
“谁知道?”真夜却回答说,一面拉开车把手。
钻石有些失望,他表现了出来。
“怎么?”真夜抬眼看他。
“我以为你知道。”钻石坦诚地,“因为我觉得你很厉害,比他们都强,你肯定什么都知道。”
真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阵,没说话。
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教堂的合唱队唱起圣歌,汽车与自行车络绎不绝。他们之间却十分安静。
真夜抿着嘴唇,垂下眼,下决心似的开了门,钻进了车。钻石拽着车把手,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他赶紧跟随,也钻进车里。
钻石把自己埋入柔软的车垫,轻轻咳了一声:“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啊,长官?”
钻石没有看到考核用的文书。
真夜拉动手刹,看上去没什么了:“去巴特克家。”
钻石瞪圆眼睛,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他邀请你的,昨天会完了,我今天得去他家一趟,他说要我也带你去,请你吃个饭。”真夜解释说,“本来是要你去郊外杀吸血鬼,但伊甸山觉得这个事很重要,就把你的第三项任务替换成这个了。”
“他请我干什么?”钻石只觉十分诡异。
“可能是觉得你不错。”
“我吗?”钻石指着自己,皱起鼻子,露出搞怪的表情。
真夜看着他:“你是不错啊,钻石。”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钻石没想到,脸一下红了,而真夜说完,忙着倒车,汇入车流,没有发现这一点。钻石本来觉得幸运,但他一不小心瞥到后视镜,目光再次在镜子里和真夜相交汇,发现真夜居然在看他。
这没什么,但钻石脸就是变得更红了。而真夜似乎为了不让他尴尬,移开了目光,并不发表看法。但钻石更加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头埋得更加深。不久,等心中那种怪异的热感褪去了,他才讲话道:“……伊思和西维也要去吗?”
“不去。”真夜说,“这是私人行程。”
钻石更疑惑了,他可想不通他和巴特克能有什么私人交集可言,更不用说伊甸山把这变天使考核的第三项任务。
“每次他们家族的例会,你都要参加吗?”因为想不通,钻石转移了话题。
“是啊。”真夜说。
钻石猜测地:“你代表伊甸山?”
“对。互惠互助,互相监督。”真夜耐人寻味地说,“恐怕他们不会太欢迎我。”
“是看出来了。”钻石提出一点,“但伊思好像和你关系不错。”
“我算帮过她。”真夜承认道,“所以她也帮助我。”
按理说,真夜肯定也帮助巴特克家不少。但钻石觉得,巴特克恐怕不领情,甚至巴特克对真夜乃至伊甸山,表现出反感的态度。钻石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家族和伊甸山之间的合作情况,应该比稀客简要介绍的还要复杂很多。
钻石问完了,忽然又觉得自己漏掉什么。等抓住那个念头,他倒吸一口凉气:“……等等,你们第三项任务是打算让我抓吸血鬼?”
吸血鬼曾经很活跃,但经过几世纪,几乎只藏在深山里,夜晚会出来活动,除开血,他们什么都不想要。有几个恶魔不小心路过他们的老巢,死相难看,只剩一具干尸。
伊甸山本来打算让他干这个?考试的假货天使倒大霉了。
“你想去?也不是不能改。”真夜问。
“还是吃饭吧。”钻石赶紧说,“我最会吃饭了。”
这一次去银眼,钻石不再像头次去那么东张西望。那些有钱佬的庄园好像海边的礁石,稍微冒头,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林子里。期间,他曾凝视某样东西,他自己都未察觉。当阳光射入车窗,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看着真夜的侧脸。
钻石嘀咕,窝入椅背,对此奇怪,因为他明明没打算这么做。而在他苦恼时,他们的车辆驶过最后一段路,到了庄园面前。
坦白说,要是钻石对玛尔这些话事人一概不知,他会擅自觉得庄园的主人恐怕很落魄。路上两侧花草潦倒,未经修剪。野草一簇簇地趁机从中长出来,却不甚精神,看上去咽了气。主屋前立着个喷泉池,但喷泉池早就不再喷水,池子中间的美人鱼雕掉了漆,干涸又寒酸。至于那栋三层高的主屋,晴天下却灰扑扑的,像丛林里过于明显的捕兽陷阱。
佣人说老爷有事,他们在门前等了一阵。钻石以为管家会来给他们引路。但不久,一个戴着草帽,拎着锄头的人慢慢地朝主屋走来。真夜看到,示意钻石下车。
“我在种我的葡萄。”那人说,把锄头放下了,“好了,我们进屋吧。”
钻石这才发现是巴特克,还是那副打扮,穿了身旧西装,裤脚带泥。于是,钻石没吭声。
“怎么,还记仇呢?”巴特克见他这样,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赶的我。”钻石叉着腰提醒他说,声音硬邦邦的。
“你不自己也愿意走吗?还说我们一通,扯平了。”巴特克从裤兜抽出抹布,擦了擦手。
“你对真夜也很坏。”钻石说。
那耿直的态度却没让巴特克生气:“他毕竟是个白眼狼嘛。”
真夜以微笑回答了巴特克轻微的控诉,和昨天比,现在的挖苦倒显得甜滋滋的。
“你呢,倒是有骨气,也诚实。”巴特克说,“伊思也给我讲,你只是天使考核的考生。”
“你当时确实不认识我,只是路过想帮我的忙对吧?”
他笑呵呵地望着钻石,目光却像鹰,高空中盘旋和试探。
钻石从鼻子里出气,不吃他那一套:“你会信我?怎么不问你自己的良心去?”
巴特克这下真笑了:“行啦,小伙儿……你叫钻石是吧,今天不是请你来吃个便饭?”
他伸出手,朝钻石示意。钻石不想买他的账。但看着他手上的泥巴,钻石想起金池第四层那些日夜辛苦的恶魔们,又想起以前雅克买花回来种时,手臂也会像他一样变得指甲里都是泥。于是,他还是蛮不情愿地伸手,象征性地和巴特克握了一握。
巴特克的手又大又有力,拽着钻石往下拖了两下:“好了,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