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在挽留夏天,下得格外大。
可溅起再大的水花,夏天都一去不返了。
只苦了过往行人,成了它们你追我逐中的牺牲品。
向清歌踮脚淌过一个大水坑的时候,就在这么想。
风一吹,雨乱了阵脚,下得毫无章法。
林越比向清歌高出一个头。
那伞就打得比哈利法塔还要高。
让向清歌感觉,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无外乎是这把伞和自己的脑袋。
等坐上出租的时候,向清歌已经成了半熟的落汤鸡。
从后视镜一看,刘海缕缕分明地贴在额头上,活脱脱像十天半个月没洗头。
向清歌被自己这个造型丑得闭了眼。
缓了将近一半路程,才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瞥一眼旁边的林越,后者正一脸菜色。八成是在担心自己万一反悔,不请这顿饭了该咋办?
趁人问心有愧,最适合敲打套话。
向清歌清了清嗓,问林越:“你昨天为什么要打人?”
林越突然绷直了背,眼中再度燃起熊熊怒火:“他说妈是出轨的浪.妇!我不打他打谁?”
林越嗓子眼里像装了个扩音器,五大三粗,中气十足。
惹得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瞄他们一眼不说,让向清歌也猛然瑟缩。
骂人的手段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进化。
向清歌一向平静的脸上都没忍住出现了裂痕。
她蹙眉问:“他为什么要骂人?”
林越不屑地撇嘴:“他脑子有病呗!”
向清歌的耐心已经清零。
她偏头冷着声音问:“有你这三句话说不清事情的病严重吗?”
“……我在校门上等眼镜,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眼镜是林越小学交到的死党,情谊堪比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小学时两人三天两头地打架,生动给大家展示战争与和平的交替。
不料感情却越打越深厚,成了不打不相识的狐朋狗友。
向清歌终于了解了前因后果。
让她弟把事情说清楚真不容易啊。
向清歌没问林越,去找眼镜要干嘛。
用头发丝都能想到,肯定也是一桩轰轰烈烈的事情,用来吸引爸妈的视线。
这个话题得留到饭桌上再谈了。
毕竟这就是今天吃饭的目的。
*
火锅店里,老板正无精打采地杵在收银台后面追剧。
看见有人进来,老板眼睛亮了一瞬。
听到是昨天预定的座位,老板眼里的光又瞬间熄灭。
向清歌倒挺开心。
火锅店里人少,清静,她就喜欢这种不喧闹的地方。
可惜人少也有人少的不好。
他们刚点完菜,店里唯一的服务员就尴尬地走了进来,捏着菜单说:“不好意思啊,你们这道鲜切牛肉只剩半斤了的,还有鲜切羊肉,剩下半斤要不要用羊肉换一下?”
向清歌看出了服务员剩下半斤肉钱的珍惜,可惜她嫌羊肉味膻。
偏偏对于拒绝陌生人,人家越有礼貌,向清歌就越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把锅甩给了林越:“让他看,我先去洗个手。”说完,她匆匆夺门而出。
只是经过后厨门口,向清歌又被一道障碍拦住。
抄刀的师傅见了向清歌,好比见了救星。
刀一扔,手往腰间围裙上一叉:“来来来,这姑娘来,你就是5号桌的客人吧?”
向清歌如实点头。
余光不经意扫着旁边的那个男生。
身形高挑瘦削,额前碎发给冷白皮肤扫了层阴影,侧脸线条素白流畅。
师傅委委屈屈地开口:“这就容易了嘛,你看,这位客人硬是要剩下的半斤牛肉,可这明明是你们桌先点的啊。”
向清歌一头雾水,心说话都被您说完了,那我还能说什么。
余光里的男生动了动。
他侧身过来,诚恳地先给向清歌鞠了个躬,动作快到让向清歌反应不过来。
“你好,这半斤牛肉可以给我们吗?我可以请你半斤羊肉。”
贺时年开门见山地问。
向清歌面无表情。
心想,这是什么己所不欲还要强加于人的自私鬼?
对于这种请求,向清歌拒绝起来得心应手。
她语速飞快地说:“应该不能,你嫌羊肉膻,我也不爱吃。”而后转身朝洗手间走。
贺时年一愣。
反应过来,他对着向清歌离开的背影,诚恳解释:“不是,我没有嫌羊肉怎么,我只是不忍心吃羊肉。”
奇葩的发言飘进向清歌耳朵。
向清歌站定,转身抬眸:“那我建议你对所有动物一视同仁,牛肉也别吃了。”
面前女生眉头微挑,面冷如霜,乌黑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戏谑与不屑。
贺时年清澈十七年的大脑忽然生出一丝顿悟。
她说的对唉。
转身要回包厢,他又乍然想起自己是受张虎之命来后厨蹲守。
“我和朋友一起来,朋友要吃肉的。”贺时年硬着头皮解释,“我小时候和几只羊是好朋友。”
向清歌还是没能走得了。
她被话锋一转的后半句话绊住了脚步。
如果说话和写作异曲同工,那么眼前这个男生做到了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贺时年正色,说:“我和它们是很好的朋友,小时候经常看着它们。后来,外婆说那些羊都被屠宰场抓走了,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
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知的愁苦,被向清歌尽收眼底。
让向清歌一时间有些无措:
自己真该死啊。
早知道就爽快答应了,这下成了揭人家伤疤的罪人。
带着愧疚的心情,向清歌利索地把半斤牛肉让给了眼前的男生。
男生眉眼温柔,对她连声道谢。
向清歌摆手,临走前好奇地问了一嘴:“你家以前是养羊的吗?”
“不是。”贺时年端着盘子摇头,见有人终于对自己的故事感兴趣,他也开朗地分享:“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想听吗?”
向清歌饶有兴味地点头。
贺时年薄唇轻启:“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
名字还没报完,手中的盘子突然被人狠狠抢走。
向清歌冷冷扫他一眼,端着牛肉钻进了包厢。
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为了半斤牛肉,无所不用其极。
更丢脸的是自己居然信了。
贺时年站在原地满脸懵,不知道是哪只羊的名字惹怒了刚刚那个女生。
他以前在电视上经常看见这群羊。
结果看着看着,幼儿园刚毕业,外婆突然把电视卖了。
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孙子又被亲爹指着鼻子说是傻子。
外婆对贺时年的未来格外发愁,可在学习上面到底帮不上忙。
听隔壁樊老太说自己孙女沉迷看电视,没考好。
外婆立马把家里的方块电视卖了一百块,觉得自己也算为建设孙子学习的康庄大道出了一份力。
第二天,贺时年泪眼汪汪地诉苦:“外婆,我想看喜羊羊。”
外婆看见外面防盗窗上挂的肉,好不容易憋出了借口:“喜羊羊和悲羊羊都被抓走了!你看不到啦。”
贺时年:“抓到哪里?”
外婆:“屠宰场,杀羊让人吃肉的地方,不然你以为你吃的肉都是从哪儿来的,对不?”
贺时年点头。
等以后再有羊肉喂到嘴边,他就死活吃不下了。
可惜向清歌不知道。
所以她进包厢后的第一时间,就木着脸给她弟分享了这桩奇闻异事。
林越听得前俯后仰,挑起包厢门帘也要出去:“我想一睹这个奇葩的芳容。”
一睹不要紧。
睹出眼熟就了不得。
这不就是昨天和自己打架的人吗?
林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弱鸡。
说起来也令人发笑,这只弱鸡凑上来帮了三分钟的倒忙,然后被自己无情碾压。
简直没有一点眼色,纯属主动挨打。
但林越对他还算打心底有一丝好感。
昨天他打了两个人,一个人没打过自己,当即抱着脑袋耍无赖,嚷着头疼腿疼肚子疼,硬是去医院讹了自己一笔。
还让自己被向书业怒斥了一顿。
眼前这个弱鸡倒是个愿赌服输的,没有打过自己,也没有衍生出其他闹剧。
人在江湖混,最敬重一身肝胆侠义的人。
林越只心说了一句冤家路窄,就抬脚准备回自己包厢。
贺时年的那个包厢却突然蹦出来一个人。
张虎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出来要取饮料。
重逢的饭店,心跳比我先认出你。
两人的心脏都各自漏跳一拍,脸上也都染了一层红晕。
气出来的红。
红温的红。
张虎无赖地笑,拖腔带调:“呦,昨天在医院没赔够钱,又追到这儿来给你爷爷赔罪?”
林越是个一点即燃的炮仗:“我去你的,你昨天不是腿疼得要坐轮椅了吗?今天怎么神气了,医学奇迹?”
张虎笑得更狂,懒懒道:“没,昨天专门讹你呢。”
林越一时间说不出话,脸色涨红。
他属于叛逆少年。
张虎是地痞流氓。
前者遇上后者,小巫见大巫。
贺时年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站着,其实心底很慌,生怕这两人又打起来。
好在打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火锅店这个环境实在限制两位选手的发挥,真打起来,两位选手都逃不掉给火锅店赔钱的环节。
林越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张虎邪魅一笑,抬脚往前。
可惜缘分太过奇妙,向清歌从包厢里闪了出来,要来前台拿围裙。
一时间,三个人都朝她走。
林越要带向清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张虎混得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天定良缘砸中了自己,想要向清歌的微信。
贺时年——贺时年要问向清歌,是不是不喜欢懒羊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