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今夜尔等皆死
将军府——
方正臣又写完了一封拜帖,放下笔,愁容满面的封起来,阿轻回京了这么久也不联系他,他担心会出什么事……
那日陛下的打在荀卿脸上的一巴掌,吓得他直到现在都还在做噩梦,梦里的荀卿不哭也不闹,就像一个木偶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坐着,任由旁边喧闹,摆弄他。
无数双手粗暴的拆卸他的四肢,再将他用各种羞辱的方式拼接起来,可木偶人就是木偶人,他不会回应,同样也不会反抗,两只油墨点上去的眼睛黑洞洞的,望不到灵魂,就只是一具漂亮的木偶。
方正臣起身走到门口,面前突然出现一把长剑横在身前挡住了去路,他扭头看,褚珩低着头脸色阴沉。
“你又想去找他?”
“……”
褚珩一咬牙,拔高声音:“你写了三十四封拜帖,他拒绝了你三十四次,你还想去找他?!”
方正臣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褚珩猛地抬头,嘴角向下一撇,握着剑柄的手腕反转,大力敲上方正臣的胸口。
褚珩怒吼道:“适可而止吧!你忘了当日我们在城门下受的屈辱么?他若是心里真的有你,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陛下折辱我们!你我就算了,我爹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最后落得一个连自己护下来的城池都要从小门而入……!将军!那是我爹!!”
方正臣被敲的后退一步,眼前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反驳,“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褚珩一把把他揪到自己面前,“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将军不是将军,男人不是男人!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没有了那个人,难道你还活不了了么!!”
“……”方正臣在他的注视下捂住自己的眼前,他想说,没有了阿轻,他真的活不了……
阿轻是他的空气,是他的心脏,是他在太学期间的支柱,是指引他在战场上找回自我本性的另一半灵魂……
方正臣用力摁着眼前咬牙重复:“……对不起……”
“你!”褚珩眼神中闪过一丝凶光,死死盯着他良久,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他把人狠狠丢在地上,咬牙切齿:“我爹不开口,你哪里也别想去!别他妈让我看着你不要脸的往上凑!”
“……”方正臣坐在地上没说话,书房内空气一度凝结。
“梆梆——”
门口响了两声,打破了屋里的死寂。
方怀英拿着手里的东西拍在门框上,“你们这是做什么?”
褚珩双臂环胸,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方怀英在二人身上审视着,最后落在站着的人身上,“褚珩,师傅让你看着大哥,你就让大哥这么坐在地上,师傅知道了又要被你气病了。”
方正臣一愣,猛然抬头急忙问:“师傅病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方怀英上前把他拉起来,“师傅怕大哥知道了会担心,不让我们告诉你,大哥你也别着急,师傅上了年纪累着了,大夫来看过了,嘱咐让师傅这几日多休息,少操劳。”
方正臣咬咬牙,“那我去看看他。”
“不急,先看看这个。”方怀英制止道,见二人看着他,他把手中的东西递到方正臣面前,“大哥,白狼的请帖到了。”
“白狼?”褚珩眉毛一拧伸手就要抢,方怀英躲开了把请帖塞进方正臣手里,拽着褚珩拖到一边,意味深长的用眼神警告他,老实一点。
褚珩愣了一下。
褚珩眼睛喷火,好你个方怀英!还敢威胁你哥!打爆你的头!
……
方怀英叹了口气不再搭理他,冲方正臣说道:“白狼派来的人说,邀大哥今夜前去百酒家赴宴,也并未提及大哥将军的身份,是私下设宴。我已经打听过了,白狼近些日子确实邀了不少人在百酒家大摆筵席,都是些王公贵族和商贾之家的纨绔子弟,夜夜莺歌燕舞,直到天明才散。”
“哥才不会去那种地方!我爹连酒楼都不让我们去呢!”褚珩哼了一声,却看见方正臣脸上露出了宛如在战场上失去自我时的神情,他心头一怵,轻声唤道:“哥……?”
“我去。”
此前写好的拜帖从手中掉落,方正臣死死盯着手中的请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有一片沾满了血花和酒气的衣角碎片。
***
百酒楼是皇城最大的逍遥地,名满天下。白日里他是招待客人的迎宾楼,而到了夜里,他是迎接主人的承恩馆。
酒家老板常年在外,见多识广,收集了各个地方的名酒名菜,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连各色美人都一应俱全,只要你有钱,你就是这里的主子,没有你得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方正臣站在不远处,看着灯火通明的百酒楼,叹了口气转头问道:“你们确定要跟我一起去?”
褚珩哼了一声偏过头,“你要是不带着我们,你也别想进!”
方怀英站在二人中间,左看看褚珩,转头对方正臣平静地说:“大哥,我们担心这是引你入瓮的陷阱,不跟着去我们不放心,师傅若是知道了,打死你之前恐怕会先把我们两个打死。我们就在楼下等着,什么也不做,若是大哥有需要,以鸽哨为信。”
方正臣想了想,点头,“好吧,那就以鸽哨为信号,到时候不管听到什么你们都不得违令。”
“是。”
为了不暴露身份,三人分开进入,褚珩坐在二楼,靠着软垫大口吃着从未吃过的满桌茶点,看似是在看歌舞,余光却紧紧盯着六楼,有些郁闷道:“我哥完了……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那人生的是不错,可他是男子啊……而且他还帮助陛,帮助他哥欺压我们……”
方怀英手里一顿,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道:“所以你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个男子,所以看不上他?”
“那当然了!”褚珩不假思索直言:“起初我以为他们是闹着玩的,可我看得出来我哥认真了。我哥可是家中的最后一个人了,我,我爹,我们大家,都等着他快快成亲生子,有个孩子可以继承他的血脉,传承他的位置呢——”
“血脉的延续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忽然,方怀英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褚珩愣了愣,扭过头看见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好像碎了,他心里一紧,嘴里支支吾吾:“怎,怎么了……?”
方怀英松开捏碎的茶点,僵硬的转过头看向楼下翩翩起舞的舞娘,干笑一声。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一直和大哥不对付了……”
褚珩傻愣着重复他的话:“为什么……”
方怀英没有看他,说道:“在你眼中,大哥是镇国将军,是方家唯一的后继者,是不该埋没的天之骄子,是你从小敬仰的大哥……可你却从未将他当作他本人来看待。”
“褚珩,大哥是真的喜欢他。”
方怀英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淡淡说道:“不是作为什么将军王爷,也无关与对方的样貌性别,只要是那个人,方正臣就喜欢。”
褚珩听见他话中夹杂着有些寂寞的笑声,心口嘭的一跳,结结实实撞在他僵硬地胸骨上,疼的他好久喘不过气。
百酒楼后院——
角落里传出一声软绵绵的猫叫,靠近厨窗的黑影嘟囔了一声“是猫”之后离开了。
方正臣从摆放杂物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方才的华服已经褪下,他找了一身小厮的衣物换上,一副有些不合身,他想了想,抬起右手放在左臂,一个巧劲,用力卸了自己的左肩膀。
方正臣把额头抵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一直蜷着身子,改变走路的习惯方式,瞒过白狼安插在楼中的眼睛。
白狼将阿轻的衣角碎片送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当众发作,届时他便可以以此为由向陛下奏自己的不是,他不会上当,也不会放阿轻一人。
方正臣弓着身子走进百酒楼,余光瞥见二楼的两人,他偏了偏脸,让自己隐于人群和灯影之中上了五楼,白狼约他在六楼见面,他们来之前打听过,那一层已经被包了下来,他没办法悄无声息的进入。
方正臣目视前方找了一间屋门打开,里面的男男女女当他是送东西的杂役,没有理会,一个拇指大小的玛瑙你一口我一半的分食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二人缓缓抬头还没看清那人是何种面貌,侧颈传来一阵钝痛,连惊呼声都没发出交叠着倒在一起。
方正臣转身拴上屋门,打开窗户,听见上方传来放肆的哄笑声,他安上了自己的胳膊,用面巾遮住半张脸,脚下一蹬跳上窗台往房檐上攀爬。
狂风吹打在身上,阻止他前进似的烈风几次三番,试图将他卷下去,方正臣全身绷紧,手指勾着窗户边小心翼翼地移动,头顶一声高过一声尖锐的声音让他头疼欲裂,他听过刀枪剑戟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战场上的血腥臭气更是让人反胃,却不知道如浪潮般的笑声和各式各样的香气交织在一起也会让他作呕。
方正臣皱着眉头,看准头顶侧手边的一块木梁,脚下一蹬,稳稳抠住,手臂和腰腹用力,手脚并用爬上最高层的房檐,右手紧扣窗边,全身提气绷紧,贴在墙边,脚下踩着房梁边缘。
忽然间,身侧的窗户传来一声巨响,窗户应声打开,一只从修长手臂从窗户里伸出,划破视线——
方正臣登时呼吸一滞,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
他双脚仍然稳稳站在房梁上,心脏却已经落入不见光明的万丈深渊。
***
屋内,男子一脸醉意,手中举着两杯酒傻笑,身上的衣袍凌乱,发冠也乱了一半,不知死活的贴在那人垂下窗台的长腿上,“七王爷喝了他们的酒,不喝我的,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蒸腾的热气让人神智不清,白皙的手臂高高举起,荀卿反手打开了窗户,随着打开的窗户向后倒去,凉风灌进屋内他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看着男子朝自己压过来的身子,手指指尖深深陷入窗框,直到感受到钻心的疼。
端来的酒里被下了药,他已经提前吃了解药却还是有些撑不住,这些恶心人的臭虫……迟早有一日……迟早有一日……!
荀卿半撑起身子坐在窗台上扬起笑容,他衣衫不整,白花花的胸膛裸露了一大片,看着眼前的人眼神一转,用不小的力道把凑上来的人踹倒在地。
“张禄仁张侍郎,别说本王不喝你的酒,就凭你,连面见本王的资格都没有。”
张禄仁一听急忙扔了手中的酒盏,像条狗一样爬到他的脚边,想伸手却又不敢,只能流着口水看着他:“我,我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想来见你!我为你花了百两黄金,就只想见你一面!七王爷,我们在太学的时候可是同窗!我一直喜欢你的,你,你给我一个机会……”
“百两黄金?”
旁边的男子嗤笑一声,嘲讽出声:“张公子,百两黄金算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为能得王爷一眼,谁不是一掷千金。若不是王爷念及同窗情谊,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进来?”
“就是!一个区区翰林院侍读还想叫王爷吃你的酒?异想天开!”
荀卿久久没说话,方才的男子踹开身边的侍童,转头挑起荀卿的衣袍放在唇边轻抿,眼神迷乱,“要我说就不该让他进来,七王爷,在下把他赶出去,如何?”
荀卿嘴角勾起漂亮的弧线,“你帮我做事,我要付你什么?给你银子?”
“王爷真是薄情。”男子轻笑,凑到他耳边,“我倒是想知道,镇国将军为王爷做了什么,能让王爷为其再次踏入这里……”
男子对上荀卿看过来的漆黑双眸,顿了顿,一笑泯去了多余的话。
“金银俗气,七王爷想付,今夜便去我府中做客吧。”
众人闻言哄笑,笑起来的同时一双眼睛全部放在坐在窗台上的人,荀卿背映着月光,手指挑着酒壶,如在月圆之夜下凡尝酒的仙子,他若是点头,就算是将这个张什么文杀了,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眨眼的事。
荀卿嗤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像是要把他吸入深渊。
“你阿姊是我皇兄的宠妃,于是皇兄升了你爹的官,让他掌都察院御史。你爹为我废了一品皇妃的母家,尚且没请到我,你以为你能做到么?”
“……”
几个呼吸之后,男子轻笑一声退开了,他也不生气,单手揽过身旁的侍童,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大力拧着他的皮肉。
直到侍童承受不住匍匐在地上小声啜泣,男子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说着大手伸向他的脖子,荀卿扫了一眼,冷着脸把手里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想干什么就滚出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男子这才停下手看向他,挥手让侍童退下不要在这里碍眼。
侍童捂着脸提着衣裳冲了出去。
荀卿扫向张禄仁,“你,还愣着干什么,不是想让我喝你的酒?还不快拿过来?”
张禄仁脸上泛起亮光,他连忙把酒杯斟满,哆哆嗦嗦递了上去,还没开口说话,荀卿一把夺来仰头一干而尽,随手扔了酒盏。
五光十色价值连城的琉璃盏在地上摔成垃圾,荀卿目光里没有交点,百无聊赖地托着脑袋:“张禄仁,我喝了你的酒,你能给我什么呢?”
张禄仁仿佛是看着自己的神明,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给你,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能给……!”
【阿轻,我是你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荀卿一怔,捏紧拳头,眼前闪过一丝流光。
他低声飞快道:“那我要白狼的项上人头。”
张禄仁愣在原地,“什么……?”
荀卿望着他笑了。
“我讨厌白狼,我要他的项上人头,你给我取来。”
听见金甲卫首领的名头,张禄仁脸上生出一丝俱意。
却看见荀卿正直丢丢地看着自己,黝黑的眼睛里认真的映着自己肿胀可笑的脸。
周围人都在取笑他,可只有这个人,一双眼里只有他。张禄仁眼眶酸涩,几乎要丢脸的当场哭出声来。
“我要是做到的话,王爷……王爷……”
张禄仁起身,不受克制的靠近他,一副着了魔的样子向他伸出手,荀卿仿佛感受不到脸上传来的恶心触觉,冲他微微一笑:
“我跟你走。”
窗外,微不可闻的鸟儿振翅声响起。
方正臣面无表情的将鸽哨放在唇边吹响。
隐藏于静夜的音调,若非是经受过训练的人,不会注意到这个声音,二楼的两人闻声心头一震,对视一眼之后随即起身下楼。
方正臣松开哨子抬起头,眼中一片血红。
泪已经流干了,长睫上挂着的莹莹水珠顺着风儿垂落,是最后一滴,微凉的夏夜丝毫没有让他体内的血凉下来,反倒让他觉得身处战场,心头一片平静。
他不会进去。
阿轻用自己为他换来了陛下的高抬贵手,他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
可这些人,他也一个都不会留。
双刃映照银月,鬼域大门已开。
杀。
彩蛋:
张禄仁举手:我准备好了!
彩彩蛋:
《提问时间!》
问:意味深长是什么意思?
方怀英:按照画本子上写的,就是你不听话,就要被酱酱酿酿。
褚珩大力举缸:臭小子反了你了!还想酱酱酿酿?!我送你一缸子黄瓜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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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今夜尔等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