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小七,皇兄打你,是担心你
所有人匍匐在地,该闭眼闭眼,该捂耳捂耳,脸上没有一丝惊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脸颊滚烫,皇兄手上的扳指刮伤了他的颧骨,荀卿蹭去嘴角的血重新跪好,“皇兄,臣弟让皇兄担心了,臣弟知错……”
用金线绣了龙纹的暗紫衣袍在风中沙沙作响,荀长忧未束发冠,一头长发披在肩头随风而动,无光的眼眸俯视着荀卿的头顶:
“你错了?你是孤的弟弟,你的言行举动是孤亲自调教出来的,你说你错了,是在意指,孤错了?”
荀卿猛地抬头,“不——”
“啪——”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
不疼,却把他早就准备好的话全部击碎了。
荀卿低下头,再不敢开口了。
荀长忧盯着他,看见那颤抖的长睫,眯起眼睛甩手回到了马车上。
“上来跪着。”
“是……”
车轮在马儿的拖动下开始在平缓的转动,从城门到皇城三柱香的时间,荀卿满身冷汗,夏夜吹过的凉爽微风都让他浑身止不住的冷颤,下车的时候他的膝骨发出一声老旧木具碰撞的声音,身体向下摔去,被一双手接住了。
白狼摸着他背后的蝴蝶骨徘徊,一双阴毒的眼睛在他身上打转,“七王爷小心了。”
“……滚。”
荀卿一把推开他,咬着牙迈进书房。
下人给油灯添了油,躬身急忙告退,房门在眼前紧紧关上之前,他只听见一声巨响,只见陛下前些日子才得的镇纸在地上摔了两半。
镇纸从脸侧擦过,荀卿知道自己的脸上迅速青了一块,身侧是白狼取笑的眼神,荀卿屈膝跪下,“皇兄……”
“你还知道孤是你的皇兄?”
荀长忧打断他的话,眸光愈发加深,“单枪匹马闯囵蒙,将第二王子送入大狱,甚至连镇国将军都被你玩弄在手中,孤真是小看你了。”
来了……荀卿缓了一口气,沉声道:“皇兄息怒,臣弟此次前去囵蒙是为皇兄除去第二王子这个心头大患。臣弟已了解到第一王子和第三王子对皇兄敬重有加,不管是他们谁称王,一定会与皇兄,与大胜交好。至于把将军玩弄于股掌之间……臣弟不明白皇兄的意思。皇兄知道的,臣弟与他同岁,幼时还一同在太学读书,相互照拂。同窗情谊,外人定不会明白,甚至在某些龌龊之人眼中,恐怕还会怀疑我与将军的关系,借此挑拨我与皇兄之间的手足之情。”说着荀卿冰冷的眼神扫向渐渐敛起笑容的白狼。
白狼额头青筋暴起,却不能在此时开口,牙根咬的死紧。
荀长忧在两人身上看了一圈,沉声道:“够了。”
荀卿这才收回眼神低头盯着自己眼前地板的花纹,这里比他先前数过的又多了一条裂痕。
荀长忧盯着他道:“这么说来,你都是为了孤考虑?那方小将军上交将军令一事,你又如何解释?你知不知道,眼下全城都听说方家最后的血脉上交了将军令,百姓议论纷纷,坊间流言不止……孤交代你秘密找出方家忤逆的罪证,夺回兵权,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为了稳定民心,安抚方家军,孤今夜不得不在方家众人面前将将军令交还给他……”
荀长忧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小七,让孤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也在你的谋划之内么?”
“你是要同方家一样,背叛我么?”
看着走向自己的长靴,荀卿心跳乱了频率,他猛地伏下身,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捏紧拳头,指尖扎进掌心之中,他尽量保持冷静:“我绝不会背叛皇兄!也能用这条性命向皇兄保证,方家不会,方小将军亦不会。他是……将军担心我在囵蒙的安危,又心系方家军,这才脱下将军的身份,随我去了囵蒙……”
方正臣……荀长忧眯起眼睛,“同窗情谊……好一个同窗情谊,让他抛下将军的身份为你赴死,让你以皇族性命为他担保忠心,你们倒真是情深志坚……那孤问你,孤与他之间,你选谁?”
荀卿随即回应,“我心中自然是只有——”
话音一顿,眼前掠过方正臣目光灼灼的无数张笑颜。
【阿轻……】
他紧紧闭上嘴,轻声说道:“皇兄知道的,我能依靠的,只有皇兄了……”
“……”
荀长忧看见他眼中的犹豫,脸上闪过狠戾,一脚踹在他身上,厉声道:“怎么,就这么难做选择?!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张口闭口都是方家。你当真以为自己嫁去了方家,是方家的人了是么?!”
“呃……!”荀卿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压抑在心中的恐惧被这一脚直接踹开,他双手身体撑在身后,手指紧紧抠着地面,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余光瞥见幸灾乐祸的白狼,他把脸偏到一边,狠狠咬烂了嘴唇。
白狼望着他狼狈的样子抿唇轻笑,躬身行礼道:“陛下息怒,七王爷少出门,没什么见识,此次只是受了方家的蛊惑,陛下将王爷自小养在身边,王爷定不会与叛党为伍……”
叛党叛党叛党。
叛党二字如同一困火药,将他满是补丁摇摇欲坠的心脏直接炸了粉碎,荀卿一咬牙,突然拔高声音:
“白狼!!”
白狼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正对上荀卿锁紧的乌黑眼眸。
荀卿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方家,不是叛党!”
“谁要你为我辩护?我对皇兄之心日月可鉴!就算是所有人质疑皇兄,我也会坚定的站在皇兄身边!方家也是一样的!皇兄担心之事众人皆知,而今方正臣主动上交将军令,足见他们的赤诚之心!而你呢,你曾受方家恩惠,而今却口口声声用叛党二字蔑称,心中就毫无愧疚么?!”
荀卿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白狼被他喊得直接怔住,并非被他的话戳到了心里,而是觉得他疯了……
虽说私底下荀卿与他总有作对,可在陛下面前从未听过他高声说话,甚至连一个“不”字都没有,比林园中驯养的狗还要温顺乖巧,今日是怎么了……白狼用眼见去看头顶上的人,只一眼他连忙把眼睛缩了回去。
陛下,笑了?
荀卿白着脸失礼的瘫坐在地上,他喊完了,冷静下来了,浑身的血也凉了。
冷汗浸湿了衣衫,他全身脱力,连跪好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去看黑靴的主人是何脸色。
“白狼。”
被叫到的人连忙把头又往下低了低,“是。”
下一秒,一本奏折猛的砸在白狼脸上,荀卿看着掉在脚边的奏折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白狼更是瞪大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臣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荀长忧看也不看他,淡淡说道:“孤真是太宠你了,让你忘了本分。小七如何自有孤来管教,诋毁皇族,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出去。”说完他轻轻摆手。
“是!”白狼不敢多留,黑着脸连忙退出书房。
屋内,荀卿望着身前的高大身影慢慢在自己蹲下,他喃喃道:“皇兄……”
“……”荀长忧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荀卿的呼吸都乱了,他只能瞪大着眼睛,荀长忧看见他泛着血痕的颤抖的嘴唇,和一张吓的青白的脸,他轻笑一声,“瞧你吓得,皇兄就让你这么害怕么?”
荀卿张开干裂的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会……”
荀长忧看了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拥进怀中,坐在台阶上,荀卿尽可能蜷缩着身子贴在他的胸前,一动不敢动。
“疼么?”
荀长忧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轻问,他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丝毫听不出担心的意味。
荀卿身上一抖,同往常一样回话:“不疼……”
荀长忧摸着他脸侧的青痕感叹:“方才皇兄在气头上,出手重了,你别怪皇兄。不过皇兄打你,也是因为担心你。听闻你只身一人前往囵蒙,孤恨不得当日便出兵寻你,将你带回家。小七,以后莫要再自作主张,孤会担心,出手教训你,孤也会疼。”
荀卿头埋得更低:“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张在前,皇兄罚我是应该的……”
荀长忧欣慰一笑:“你明白孤的心意就好,小七,孤手中没有可用之人,唯一可以相信的,就只有你一个。你一别这么久,孤寝食难安,宫殿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孤安心入眠的地方,孤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谁知你一回来就与皇兄怒言相向……”
说话间,荀长忧摸着他的肩膀向下滑去,捏住那渗血的手心,而后狠狠掐下!
荀卿深吸一口凉气,将哼声咬在唇间。
本快愈合的小伤口重新爆开,看着它们涌出红色的液体,荀长忧咧开嘴角,眼底露出些笑意。
荀卿眼瞳欲裂,满头大汗,浑身哆嗦,死死咬紧下唇……
“痛么?”头顶再次传来询问。
“……”荀卿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心,良久,他收回眼神,闭起双眼摇了摇头,反复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说:“不疼。”
“真乖。”
荀长忧笑笑,另一只手由上至下顺着他的长发,“你要知道,孤不是在惩罚你。只是想让你保持清醒,不得已给你的警示。小七,皇兄知道你不会做皇兄心中的坏孩子,是有谁,带坏了你么?”
“还是说,你又动了养狗的念头?”
荀卿瞳孔骤缩,牙关打颤,毫不犹豫的开口求饶,“皇兄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皇兄别,别生我的气……”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可他就是错了。
手心上这些疼算什么,可滑落的液体,仿佛是从某颗漂亮头颅从脖子上干脆利落的掉下后,喷洒在地上的滚烫的血红宝珠。
圆圆的脑袋滚啊滚,咣当——!从台子上砸进站在台下的他的怀中——
是方正臣面带微笑的脸。
荀长忧看着他临近崩溃,一声声向自己求饶的模样,眼中终是有了些许笑意,余光扫到门前徘徊的人影,他扬声问:“何事?”
之前那名小太监连忙跪下,一甲道:“陛下,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荀卿一怔,什么宴席?
“他们动作倒是快。”荀长忧笑着松开手,用染血的手指滑过荀卿的眼下,“孤的皇弟离皇城不过半年,怎么连规矩都忘了?有好多人用千金想换与你见上一面,于是孤特命他们备下了宴席,为你接风洗尘。瞧,这么大晚上的,一听你回来了,还是都来应约了呢。”
脸上被粘腻的手指碰到的一瞬,荀卿身上狠狠一抖,从荀长忧怀中弹出来摔在地上,面露惊恐的望着他。
“皇兄,别送我去……我错了……我会有用的……我——”说话间他的手伸进怀中去解系在腰间的卷筒,可越是着急就越是解不开……!
“小七。”
冰冷的手指滑过荀卿的侧脸线条,荀长忧露出温柔和煦的笑容,“小七,听话。”
“当一个皇兄喜欢的乖孩子,好么?”
“皇兄喜欢你,说不定就不会讨厌你的狗了。”
叮——
耳鸣。
晕眩。
恶心。
喜欢……
【阿轻,我喜欢你】
什么是喜欢……
【我特别喜欢你】
喜欢……
【我爱你】
荀卿眼神空洞朝着他的方向,手从怀中打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的卷筒上松开,无声的垂在地上。
“皇兄……真的喜欢我么……?”
荀长忧托着下巴,神情慵懒,“这是什么话,孤初见你时你才五岁,将你接进皇子寝宫时你未满七岁,孤亲手教养你二十年,其中花费了多少心血,外人不懂难道连你也不懂么。若非将你放在心上,孤何苦独留你在身边。”
荀长忧把手放在他的脸侧摩挲,“小七,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你,你只要看着皇兄的眼睛,紧跟在皇兄身边就好。在皇兄这孤寂的一生之中,你是皇兄最得意的作品。皇兄远比你想的要喜欢你,这一点你永远无需怀疑,也正因如此,其他人的背叛孤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你,绝不可以背叛孤。”
漆黑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冷光,荀长忧俯视着他敛起笑容,“小七,皇兄的心意,你当如何回应?”
后背一抖,荀卿手指指尖抠进地板,他深深垂下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勉强跪好,僵硬地给他行礼:
“我去,皇兄,我会听话……”
“只要是皇兄的心愿,我都会为皇兄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