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靠近,傅庭声便察觉到此处灵压极不稳定,忽高忽低,吵得人识海生疼。
四周草木尽数倒伏,呈放射状向外倾斜,像被某种无形力量瞬间碾过。地面焦黑,隐约可见先前所绘的繁复阵纹。应当是那垠火阵留下的,但痕迹被人刻意破坏过,只剩断断续续的灰线。
事发后整座山谷便被封锁,禁止任何人靠近,不可能有人误入。
傅庭声蹲下身,目光沉凝,指尖轻触阵眼焦土,一阵灼烧感倏的涌来。她眉心微蹙,从碎裂焦黑的土壤中捻出枚暗红晶石,边角锋利,热意未散。
“地脉炎髓。”身后传来裴挽的声音,他扫了眼,“挺透的,纯度不低。”
她轻轻点头,环顾四周:“程珞仪的尸首,是不是就在这附近被发现的?”
“不错,就在你身后。”裴挽抬手,指向阵眼左后方那片乌黑残痕。
太近了。
站在此处启动垠火阵就像是坐在鼎中炼丹,哪怕祭炼本命法器也有些太过火了。
“不是意外,当日定有第三个人在场。垠火阵想必也出自那人之手,但……”傅庭声站起身,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灼热触感。
“但?”
裴挽侧眸。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这垠火阵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她笃定,阵法必是关键。
裴挽指尖轻捻过一片残叶,忽而问道:“可能感受到灵轨?”
九司设立的初衷,便是为了修复这天地间断裂的灵轨。其中悬镜司主职监察异象,筛选并针对其中与灵轨有关的案件开展侦查办理工作。
凡是被移交至壤墟的案件,背后必然牵扯灵轨碎片。
傅庭声强忍识海不适,将神识向四周铺展。但此地灵压驳杂混乱,神识探入如陷泥淖,她一时也分辨不出哪有灵轨,只好遗憾地摇了摇头。
“暂未感知到灵轨。”
傅庭声收拢神识,额角已渗出细汗。
自踏入山谷以来,她的识海便一直被此地残存灵压持续骚扰,像无数细小刀锋反复划擦,虽凭着修炼尚可的神识勉强支撑,终究有些难捱。
反观裴挽,看起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优哉游哉,还饶有兴致地采了朵小花捏在手里比划来比划去,模样清雅得像在踏青赏景。
傅庭声看得有些牙痒,忍不住道:“长老,您的神识……是不是修炼得很厉害?”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裴长老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谷内灵压忽高忽低,时如细针刺穴,时似重锤压顶,属下稍一放松便感觉疼痛难忍。长老却丝毫不为所动,想来神魂之稳固,远非常人可及。”
裴挽神色忽然变得微妙:"你能听见?"
傅庭声闻言一怔。
“……听见什么?”
"那不是灵压。"裴挽声音沉了几分,"而是灵轨碎片陨灭后的悲鸣,寻常修士是无法感知到的。"
“你对灵轨果然十分敏锐。”他语气虽淡,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傅庭声闻所未闻:“灵轨碎片竟然还能陨灭。”
裴挽颔首:“三界共有九万八千条灵轨,昼夜轮转,维系天道,本就是活物,自然也能陨灭。如此,这垠火阵的用处也说得通了。”
“所以,程珞仪是想用垠火阵焚毁灵轨,结果把自己给烧死了?不对,那也不应该突然道心崩解。”
“不,”裴挽神色凝重,缓缓道,“他是要炼轨入道,以灵轨碎片为引,重铸道心。”
傅庭声叹为观止:“怎么听着像是邪修手段。”
裴挽苦笑起来。
“灵轨本是天道显化,自成周天,自运不息。若能将其炼化,便等于借天道续命,不修不炼,修为亦可自行增长。世人皆知修行不可倚仗外物,可架不住修为停滞、寿元将尽。垂死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正道邪途?”
傅庭声沉默片刻,低声道:“他是在赌命。”
“他赌输了。”
傅庭声望着地上那片焦黑残痕,仿佛透过余烬,看见一名修士于火光中踽踽独行,孤注一掷,终被命运吞没。
“长老,接下来咱们怎么行动?”
“继续追查第三人。”
傅庭声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长老,昨夜我在灵网上看到有人倒卖地脉炎髓,纯度极高,而且那卖家行迹可疑,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巧合。若能顺藤摸瓜,或许就可以找到关键的第三人。只不过……”
裴挽闻言转过头,眼神微凝,像在见证什么新奇的道术骗局。
“只不过?”
“咱们……可能需要一点经费。”
说罢,她露出八颗小白牙,眉宇间一派澄明坦荡。那模样不像是在要钱,更像是在为天下苍生申请战略资金。
——
堰池鬼市既不阴森,也不闹鬼。
这些年反倒因三界贸易特区的身份,成了修真界首批获评规范化市场标杆的地界。因市容市貌管理得不错,还顺带发展起了旅游业。
之所以沿用"鬼市"旧称,有两个原因。
一是它沿袭至今的古老交易机制。
买卖双方约定交易达成后,需饮用由守财奴特制的槐花酿。饮下此酿,守财奴便能根据交易内容验资验货。只要不是高阶禁制或者天外秘藏都能验,还能在半柱香时间内搬运到现场,确保交易快速达成。
第二个原因,则与修真界当前的就业情况有关。
自百年前灵轨断裂,冥府封锁,滞留人间的鬼修数量便开始激增。这群满世界溜达的鬼修,若无阴地收容,不仅修为难有寸进,还会干扰附近灵气流转,影响凡人的神魂寿命和灵植灵兽的生长产收。
鬼市之主便针对这个现象提出了一项就业促进计划。
向修为低微的鬼修免费提供普通品质的躯壳皮囊,让他们在鬼市范围内从事各种行业工作。还可借此处地形之便修炼,聚阴招财,一举多得。
鬼市正中那座开满莲花的巨大水池,就是为了藏风聚气而特意开掘的风水池,造价昂贵,用料不菲。池底铺满聚阴石与温玉砂,阴气沉厚,对鬼修而言堪称大补。每到夜幕降临,他们便会存放好躯壳,钻进池底开始修炼。
因此这鬼市,白日里见到的鬼要比晚上更多。
傅庭声嘬着槐花酿,缩在角落里等裴挽。
为了让那些没有交易需求的游客也能深度体验到鬼市特色,街边摆了不少售卖槐花酿的甜水摊。这些槐花酿不是守财奴特制的,不需要担心陷入奇怪的纠纷,而且更便宜,两块下品灵石一大桶。
口味清甜,她很喜欢。
傅庭声今夜没再穿那身制式道袍,特意乔装打扮一番,将眉毛描粗,发丝全部塞进青玉冠中,衣领下缠好幻声符,俨然一副清秀少年郎的模样。
“都一把年纪了,总不会迷路了吧……”人流熙攘,却不见那道身影。
亥时已过大半。
傅庭声放下杯子,准备付钱离开。
"小二!来壶好酒。"
对面忽然出现一位摇着柄洒金折扇的锦衣公子,步履虚浮,神情慵懒,晃晃悠悠倒进座位。此人面色微红,衣襟半敞,腰间还挂着好几个款式不同的香包,浑身都泛着股纸醉金迷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身处青楼,而不是鬼市。
抬眸对上那人视线,折扇掩映间,一双黑眸清亮得瘆人,哪有半分醉态?
也罢,她今日的模样扮作小厮也甚是伶俐,倒不妨陪他演完这场,看看这位公子到底意欲何为。
傅庭声堆上笑容,起身行礼:“公子您可终于来了。”
“不过是在路上耽搁了会儿,着什么急。”锦衣公子不紧不慢地收起折扇,眼神随意地扫过旁桌,引得一群女修低呼连连,恍若什么天仙降世。
傅庭声清清嗓子,试图提醒对方:“小的这不是怕误了……”
话还未说完,扇柄已经落在她脑袋上。
“要你多嘴。”裴挽睇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扇柄,“当初求着本公子带你出门见世面的时候,可没这么瞻前顾后的。”
恰巧小二来上酒,傅庭声装模作样端起酒壶,向裴挽斟酒赔礼。琥珀色的酒液尚未注入瓷杯,忽觉手腕被折扇轻巧一压,紧接着,衣袖内滑入一物,冰凉滑腻,触感小巧。
“此杯不妥,换玉盏。”
裴挽懒散地靠着椅背,语气悠然,却叫人不敢违逆。
傅庭声连声称是,招手唤来小二更换酒具。趁着交谈间隙,她指尖一勾,悄悄将袖中之物取出。竟是悬镜司特制的绫哨,专攻人心神,惑人听感。换作平时,她断不肯用此类器物,但今日并非比斗,公事在身,抓活口才好问话。
诶,想打架的心,蠢蠢欲动。
似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安分,小二刚走,裴挽忽然倾身拽住她手腕往前一扯,酒气微熏的嗓音贴着耳畔轻轻落下:“有点耐心,等着。”
傅庭声正要点头,忽听“轰”地一声巨响。
忘川当铺的黄杨雕花木门猛然炸裂,门板碎片四溅,一个浑身缠满黑布的修士像破麻袋般被人从屋里丢了出来,重重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骨响。
几乎是同时,铺子内爆发出更为激烈的打斗声,像重物砸落、器具碎裂、阵法激鸣,混杂成一片。
那名被扔出来的修士踉跄爬起,气息紊乱,脚步虚浮,一看便是受了重伤。可他仍强撑着身子试图遁走,手中掐诀,一缕血雾自袖口悄然逸出。
裴挽抬手轻弹,玉盏破空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白光,精准无误地击中修士眉心。
“砰!”
玉盏炸裂,灵力激荡,直接震碎了对方尚未成形的遁术。裴挽趁势欺身而上,袖下灵光如潮,五指成钩,一掌直封咽喉。
那修士惊怒交加,侧头堪堪避开,却仍被掌风带得连退数步。他咬牙翻掌祭出一面骨幡,欲借此反扑脱身。
裴挽脚步未动,身下灵纹悄然张开,灵压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至,将那人镇得双膝一软,几乎跪地。
“傅庭声!”裴挽低喝。
傅庭声翻翻袖子,掏出裴挽之前暗中递给她的绫哨,抬手便吹。
哨音清越,如碎玉落冰,在空气中荡开圈圈灵纹。
那修士正强撑着灵力催动骨幡,哨音入耳,身形顿时一颤,骨幡脱手坠地。整个人也随之瘫倒,仰面而卧,呼吸平稳,竟睡得酣畅无比。
傅庭声见状,挑眉看向掌中玉哨。
还挺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