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屋的破窗漏进几缕阳光,空荡荡的屋子别说有猫了,连猫毛都看不见,陈苼望着唐林耷拉的脑袋,像被霜打的白菜,他说:“去榕树那边看看?”
当然,在榕树下也没有看见。
枝繁叶茂、树根盘结,有五十多年树龄的榕树,在正午烈阳照耀下,微风吹拂,斑驳树影摇晃如碎掉的金子。
唐林扒着树桩周围张望,失落道:“这里也没有,猫不见了。”他声音发闷,像是把所有的难过都咽进肚子里。
看着唐林萎靡不振的样子,陈苼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猫?”
“它们的毛很好摸,软乎乎的,”唐林眼睛突然亮起来,双手在空中比划,“蜷成毛球睡觉的样子,还有追蝴蝶时上跳下窜的可爱,多招人喜欢呀,它们还能陪我睡觉,逗我开心,可以和我一起玩。”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不错。”
不多时,两人走到唐林家。
“你要不要来我家?”唐林的口吻就像一个刚散学的小学生,邀请朋友到家玩。
在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吃喝睡,也做不了什么,闲来无聊陈苼想看看唐林的生活状况,于是他跟着回去了。
推开门,三十度的天气,竟有一股裹着青苔味的凉气扑面而来,像是掀开了尘封多年的地窖,不大不小的房子一点人气没有。
听奶奶提起过,唐林不爱待家里,随时随地都要在外面野,现在陈苼能理解了,一个人待在这样的家,迟早得抑郁无聊疯。
唐林神秘兮兮的,像只警惕的猫鼬左右张望,貌似是在看周围有没有偷看的人。
他的动作带着某种孩童特有的郑重,有些滑稽,他拿出一个大箱子,箱子里面还有小箱子,又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陈苼眼睛都不舍得眨,想要看唐林打算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袋子里面竟是薯片、辣条、糖果……全是些零食。
或许这是唐林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亲手搭建的一座小小“开心城堡”,能给予自我安慰的港湾。
唐林骄傲地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胸脯挺得像即将出征的将军,很是大方:“这些都是我的宝物,你挑一样吧。”
好像也没有大方到哪儿去。
“只能选一个?”陈苼突发生起逗唐林的心思。
“那你想要多少个。”唐林收住挂在嘴边的笑,带着警惕的眼神看陈苼。
“陪你找了这么久的猫也累了,”陈苼装做贪婪的看向袋子,很欠的说,“我胃口大,怎么也得四样才够塞牙缝吧。”
唐林瞪大眼睛,好似陈苼是个顶不要脸的人,竟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他饿狼似的扑向袋子,麻溜的收好,快速装进两个箱子里,“那你还是别吃了,当我没说过刚才的话。”
“唉,不带你这样的,”陈苼被唐林的反应搞乐了,“你不是讨厌说话不算话的人吗?你说好要给我的,现在又不给了。”陈苼上下扫了他一眼,学着唐林之前的语气慢悠悠道,“说话不算数的人最讨人厌了。”
“你比偷鸡吃的黄鼠狼还贪心!”唐林有脾气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动作利落地将零食塞回原处,在塑料袋摩擦的声响中,还夹杂着他不满的嘟囔,“我才没有说话不算数,我只说给你一个。”
“那我要那个番茄味的薯片。”
“好吧,”唐林磨蹭地拿出那包薯片,又看了看小瓶装的可乐,仗义凛然的说,“喏,这个也给你,这是你答应帮我找猫的奖励。”
陈苼接过来,道了声谢。
吃完,陈苼打了个嗝,唐林满眼期待说:“那我们现在去找猫吧。”
又是猫,满心满眼只有猫。
陈苼算是看出来了,唐林在这件事上超级无敌认真,要是没找到那只猫,唐林会一直念叨他,上贼船容易下船难。
陈苼认命般叹了口气,看来这趟寻猫之旅,注定要陪到底了。
这下,陈苼收起随意摆烂的姿态,真就帮唐林找猫。
此后几天,两人的足迹踏遍村子的每一寸土地。
于第三天蝉鸣嘶哑的早晨,唐林突然指着草垛尖叫,陈苼循声望去,只见那只黄色的猫舒展着懒腰,皮毛在阳光下泛着蜜糖色的光,那一刻,唐林眼中的狂喜几乎要冲破身体,连带着陈苼的心也跟着荡漾。
猫找到了,唐林安生下来,在他房间的床边准备了一个猫窝,两个盘分别装水和猫粮,村里没那么好的条件,猫因地制宜,衍化了一条适合生存的法则,人吃什么,他们也跟着吃什么。
唐林已然把猫当成十足重要的家人,哪怕猫吃不了多少,还是将自己的饭分它一半,生怕饿着猫。
唐林给它取名叫大螃蟹。
来源于村长给唐林吃过一整只大螃蟹,扬言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猫咪的主体颜色又是橙黄色,跟熟透的螃蟹差不多,他亲自下河抓鱼,请奶奶帮忙做熟,认真挑鱼刺,哪怕猫只是象征性舔两口,他也很开心,眉眼弯弯笑着说:“大螃蟹多吃点,吃饱了才能长大。”
某次寻常的下午,陈苼照旧给唐林送晚饭,等待他的是,只见一眼毕生都不能忘记的一幕。
唐林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虎头虎脑、活蹦乱跳、不讲理。
刚捡回来没几天的猫,已经横尸在地上,嘴角溢出一滩血,而唐林蹲跪在地上,大螃蟹一动不动了他还一拳拳打它,猫的身体变形了。
唐林面目狰狞,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的东西就该打。”
陈苼的血液瞬间凝固,眼前的唐林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与平日里那个整日傻笑的人判若两人。更令人心悸的是,唐林掐住猫脖颈的手还在不断收紧,早已没了气息的橘猫随着他的动作无力摇晃,如同一只被丢进垃圾堆破旧的布偶。
“够了!”陈苼冲过去死死攥住唐林的手腕,“唐林,松手。”
唐林却恍若未闻,没松手,直到陈苼用尽全力掰开那只手,才将没什么温度的大螃蟹解救出来。
当唐林终于对上陈苼的目光,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与崩溃,他盯着自己沾了鲜血的双手,瞳孔剧烈收缩,混沌的眼睛顿时变得清明,他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对充满暴力的手。
“我……大螃蟹被我弄死了?”唐林痛苦极了,眼泪没有预兆的掉落,滴在陈苼的手上,烫得令人心惊。
“我做了什么?!”唐林挣开被抓住的手,失控地敲打自己的脑袋,一次比一次的力道重。
“好了,”陈苼制止他的自虐,“唐林,好了。”
“我杀了它……我杀了大螃蟹!”唐林突然用头猛撞墙壁,咚咚声震得陈苼耳膜生疼,陈苼慌忙将人抱住,感受到人在怀里剧烈颤抖,唐林的哭喊声撕心裂肺,道歉的话语混着呜咽,在空荡的房间里反复回响。
唐林哭得一抽一抽的,泪水仿佛开了闸的水坝,很快把陈苼的衣服洇湿一片,唐林盲目的道歉,胡言乱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唐林的哭声渐渐小了,后来只能听见他浅薄的呼吸声,陈苼一看,唐林眼睛紧闭,尹然熟睡的模样。
唐林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陈苼坐在床边,看着少年冷汗直冒,恍惚间又回到五年前那个血色午后,那时的唐林也是这般害怕、无措。
陈苼把人搬到床上,生怕唐林醒来又有过激行为,没敢走远,留下来看着唐林。
猫的遗体得处理,陈苼在门边随手拿了把生锈的铁锹,在屋外找地挖坑把猫埋了。
陈苼的思绪因过去与现在的冲突融合乱成一团,在唐林十一岁时,他父母创业失败遣返回老家,谁知刚回来两天,就丧命于陈峰刀下。
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唐林。
陈苼不知道陈峰为什么会杀人,他想知道起因真相,可这件事已经无法追究了。
唐林一睡就是三个钟头,梦魇般止不住话,陈苼凑前竖起耳朵,模糊听到陈苼叫爸爸妈妈,又哭喊着说我怕,不想自己一个人。
当唐林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浓稠如墨,远处群山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家家户户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却照不亮屋内弥漫的阴霾。
出汗过多导致唐林极度缺水,一睁眼就嚷嚷要水喝。
陈苼到厨房一看,发现水壶早已见底,重新烧壶水,等它晾凉,对此刻焦渴难耐的唐林来说,无异于遥遥无期。果然,还没等他想出办法,唐林已经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将头探到水龙头下,拧开水阀,大口吞咽着水流,水花四溅,浸湿了前襟。
陈苼怔了一两秒,上前把水龙头给关了。
唐林没喝够,皱了皱眉说:“你干嘛?”
“生水喝不得。”陈苼攥着水龙头,指节泛白。
“乱说,我一直都这样喝。”
陈苼指了指一旁的电水壶,声音压得很低:“你跟我说说,这个是干嘛用的?”
“这是用来烧热水的,奶奶买给我的,她教过我怎么按开关,”唐林说,“可是我不爱喝热的。”
唐林又想凑到水龙头下面。
陈苼再次拦住他:“虎啊你,说了这水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唐林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焦渴的感受又没有缓解,心情很不佳。
“喝了会死的。”陈苼吓唬他。
唐林还真被镇住了,他面露惊慌,发自内心的问:“真的会死?”
“会。”
“骗人,”唐林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没那么好应付,“会死人的话,我怎么还没死。”
村里用的是从山头引来的山泉水,近几年环境不好,养殖户乱排放,垃圾乱丢,水被污染,水质是越来越不干净了,有害化学物质和微量元素老早超出合格标准。
“你现在没死,没准过几天就死了,”陈苼一本正经,操着恐吓的口吻说,“这些没烧开过的水有很多寄生虫,它们在你的肚子里,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咬你的器官……”他的描述越来越夸张,连自己都感到恶心。
唐林真害怕了,感觉下一秒就要吐,连连摆手:“那我以后都不喝水龙头的水了。”
这场关于水的争执暂时平息,陈苼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那血腥的一幕,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睡觉前发生什么了吗?”
唐林歪着头,一脸茫然:“什么?”
陈苼提醒他:“大螃蟹呢?”
“在我床边啊!”唐林说着,冲进房间,当他发现猫窝空空如也,脸上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猫呢?我的猫哪儿去了,不会又跟别的猫一样跑了吧?”
陈苼比唐林还要懵,怎么会一醒来就把先前做过的事尽数忘记。
寒意顺着脊椎遍布陈苼全身,唐林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这才惊觉,那些被遗忘的暴力时刻,或许早已像毒蛇般,在他的生命里反复游走,而每一次醒来,都是崭新的遗忘。
陈苼消化了好一阵。
这次,陈苼亲眼认证了奶奶说过的话,接受了唐林的病态。
白炽灯照亮唐林稚样的脸,却照不亮他记忆深处那些黑暗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