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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田呀沧海 第45章 山雨欲来(六)

作者:又一山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6-12 16:11:14 来源:文学城

“老孙,谢谢你!”田桑抱着上回路过草市时买的黄酒闷上一口,生平第一次喝黄酒,有些打哕,跟胃和食管较量半天,终究还是咽下去,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以致微醺。

今日下着小雨,两百步外,孙晟如常躲在树后偷听,有些来气,“在这儿敬酒还不忘喊我的名字!”

难怪孙晟生气,因为田桑支个胡扎,就坐在英英母女的坟前喝酒,这已经是她从牢里出来的第三天了,一回家倒头睡两天,今天一醒就带着酒来了这里。

上前天她请求下狱后,姚颂准她去看了王麻子一眼,将她关在王麻子对面一个单间里,孙晟不清楚堂上发生了什么,听说她下了狱,急赶着就去狱中打点看她,偶然听到她跟王麻子的对话,却没现身,而是去衙署替田桑求了情,后来田桑就被无罪释放了,至于是不是因为他的求情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日夜里,府衙门前,前前后后来过好几辆豪华气派的马车。

王麻子家屋后有一小片高挺的楠竹林,竹林外是一个小山坡,坡上是桑田和麻田,坟就落在竹林边上,被那一片新翠环抱。

孙晟嘴上说不在乎,可鬼使神差还是忍不住想去探究她身后的隐秘,细雨在田桑身上汇聚成雨滴,渐渐渗透了她的外衣,又从她脸颊划过,悄然将一些痕迹抹去,孙晟知道,她哭过。

孙晟近日总梦见盛夏时,一个浑身打满补丁,悄悄给他送荷花的小女郎,她脸上的笑总是比荷花还明朗,是英英,云湖里那缸莲的种子就是她拿来的,是孙晟找了很久的并蒂莲种。

他双眼通红,却还强忍着慢慢将胸中气闷吐尽,等凝神再抬头,竟发现酒坛子滚出去老,田桑正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观察了好久,她都一动不动。

“这就醉了?”孙晟精鼓眼盯着。

雨好像越来越密了,就算躲在繁茂的桑叶下也不顶用,无处可去,他只好扯一只自己的衣袖来挡,等藏在袖里的手臂感受到凉意,又换另一只,直到另一只衣袖也顶不住了,可他看田桑依旧没动,那点酒,又被冷雨淋了那么久,早该醒了。

“被蛇咬了?”貌似也没发现蛇的踪迹,“死了!?”

孙晟的心突然慌起来,他着急往前一步,一下淋到雨又冷静下来,他退回到桑林里,觑眼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清楚的记得上回在白花花坟前,那东南西北各方的动静,还记得板板父子的举动,既然这一切暗流都围绕着田桑在转,那眼下着急的就不该是他。

不晓得过了多久,田桑还是没动,四周也没半点异动,反而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跟前那株桑树的树皮抠开一块,孙晟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又觉得田桑方才脸颊上喝酒染起的红晕没了,就连粉红的唇色也消散得只剩苍白。

终归等不了那些兔了,孙晟一个踏步纵跃而起,下脚时激起那一摊泥浆都没来得及粘身就看他已经跳出去几丈,落地后三两个大跨步便来到田桑身边,他第一反应是去探她鼻息,接着摘出她的手腕一把,眉头骤深,“气息微弱,脉沉,你可别这轻易的死了!”

孙晟有些手足无措,他处于本能想将田桑挪到能避雨的地方,可方才一时情急,忘了身上还有旧伤就催动内力,如今刚将田桑拉起,胸中就一阵扯痛,整个人就被她一道拽去摔到地上。

背她是不可能了,身下都是挖坟时起出来的新泥,下这么久的雨,早稀了,每挪一步,鞋上便多裹一层,抬脚就重二两,雨貌似又大了,眼下就十丈开外的竹林最能躲雨,他决定先将田桑拖过去再做打算。

就在孙晟抓起田桑的双肩往外拖时,头上雨水都顺着他的颊跑到下巴尖,最后凝聚成雨注一滴滴落在田桑脸上。

“你干嘛。”田桑突然瞪一双水灵的大眼盯着孙晟,尤其平静。

孙晟骤然停下,就僵在原地,两脑袋一上一下,就这么瞪着对方,良久,“将你拖到竹林里避雨啊。”孙晟亦平静答,愣一会儿又问:“你没事躺地上干嘛?”

“正好下雨,我只是想躺着冷静冷静。”

“哦,所以,现在冷静完了吗?能自己起来走了吗?雨挺大的。”

“可以,好像腿麻了,来,你扶我一把!”

这回孙晟没说话,他漠然起身,甩两下衣袖,神情骤然深沉,而后拔腿就走,“我扶你个鬼!你没事装什么死?想冷静,回去将你头顶那榆木养水里慢慢冷静!在这儿耍什么酒疯……”一边走还一边骂,“对了,我还得谢谢你上个坟都想着要谢我,你那是谢吗?你分明是在咒我……”

孙晟俨然骂到了竹林里,等他停下来喘气时,突然发觉四周异常安静,一回头,却猛的对上田桑那副落水鬼般的衰样,尤其那张被雨水镇得苍白的脸,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胸口又隐痛起来,喘着大气,颤手指着田桑,你呀我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相由心生,田桑此刻的脸色便如同她的心境,她没说一个字,只落寞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有种欲哭无泪的感伤。

孙晟这才留意到,叹口气,也不骂了,走到她面前,看她缩成一团冷得发抖的娇柔样,心又莫名软下来,他四下打量,觉得如今就只有一个好去处,就是竹林下王家空宅,因为下雨,更因为王家的惨案,如今四邻觉得晦气,又前几天田桑进城前去找英英的布偶鸡时被路过的乡党看到火光,还听到哭声,以为是英英母女枉死的冤魂回来了,之后就这么传出去,三人成虎,最后就没人再敢往这边来了,所以孙晟打算跟田桑去英英家将身外的泥污洗了,在生火将衣裳烤干再回去,以免两个都湿身回去说不清楚。

“你倒不怕!”

孙晟在灶房里生火烧水,又将灶孔里的柴火分出来些弄了个火堆,再把外头的晾衣架搬进来,既用来烘干衣物,又将他跟田桑隔开。

“我为什么要怕!”田桑将鞋袜和外裳脱下来扔给孙晟。

“你扔给我干嘛?”

“洗干净烘干啊!”

“我凭什么给你洗?”

“我不会!”

“你,那你以前的衣裳都是怎么弄的?”

“有洗衣机啊,来你们这儿后,刚开始就脱下来晒一下,然后接着穿,后来就羊葵和果子帮我洗!”

孙晟骤生出一副嫌弃的嘴脸,赶紧用木棍将田桑的衣物挑开,还没来得及拒绝,就看田桑从衣架后头探个脑袋出来威胁他,“你要是不给我洗,我就原样穿回去,然后跟我师父和你娘说你欺负我!”

“你……”

“怎么,又要骂我无耻!”

“你,你,无耻!”

“你果真就知道无耻,老孙,有吃的吗?我饿了!”

“怎么不饿死你!今早羊老说,你家的灶垒好了,让大家今晚去给你温居,顺便庆祝你大难不死,还逼倒了大金赌坊!”

“哦,对,差点忘了,老孙,有肉吗?我想吃肉!”

“你家请客,你问我要肉吃,你……”

然后两个又没完没了的吵起来,再然后,王家院子前不远的田里,三两顶着蓑衣出来给稻田放水的相邻又无意中看到王家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他们聚到一起讨论后,一致认定王家母女真的回来了,还是白日回来,说明怨气冲了天了,这神啊鬼啊的心思一渲染,自然就将孙田两个'叽里咕噜’的吵嚷声听成是鬼哭狼嚎,最后连堵上泄水的田渠都顾不得,拔腿跑了。

入暮,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天边竟出现一抹绚丽的云彩。

“也不知阿姊去哪儿了,眼见天快黑了都还不回来?”羊葵陪着丫头和老黑坐在田桑家院外的路沿边上望着远方,盼望着哪里出现一个身影,傍晚田桑归家的身影。

眼下该来的人都已经到齐了,羊远祖孙三个,还有孙家两夫妻,风雨也在,羊远早将田桑当做自家晚辈,已经替她将今晚这一场宴席张罗起来,去年用米粮酿下的浑酒,三两个小菜,上回白果果从田里捉了一直喂在水缸里的田鲫熬得浓白的放了大酱和韮叶的鲫鱼汤,还有一罐子紫苏鲜桃煮水,和用酱腌制后穿成串,等到最后压轴现烤的田螺肉,那是几个小的在雨后去田里摸了一下午得来的。

“是啊,我家郎君也是从一大早就不见踪影,也是到现在都没回来!”未雨一边帮忙串田螺肉,一边接着羊葵的话说。

他话音刚落,院中所有人就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他,表情出奇的一致,似乎经那番话的提醒而生出某种不谋而合的想法,待相互确认过眼神后,又心照不宣的闷声回去干自己的事。

直到天边的云彩褪去彻底黑尽,院子里燃起篝火,那两个才回来,为了避嫌,他们前后脚进的院子,可在场的谁又看不出些端倪呢,只略微寒暄两句搪塞了事。

大家聚在一起,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相赠,羊远送的一坛酒、两块腊肉和一袋面粉,羊韮兄妹也带了礼物,羊韮送的自家摘的鲜果,妹妹羊葵送了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和袜,期望她平安喜乐、丰衣足食;柳俊才夫妻送的是一摞书和一箱子隋五铢,风雨也送了礼物,未风的是一把亲手打磨的可以驱邪避煞的桃木剑,未雨送了一堆子生活物资,蜡烛、牙刷什么的,至于孙晟,大家好像自动将他屏蔽了。

田桑很开心,白果果更开心,这是他期盼的久违的家和家人的感觉。

田桑也准备了礼物,本来是为端午准备的,就是上回跟姚颂爬山看完百货楼市的筑基现场后,下山在安复县城郭外的草市上借孙晟钱买的那些,分发完了之后,让人意外的是,孙晟也有礼物。

“这可是我废了好大功夫亲自动手做的,给我最亲爱的、挚爱的朋友,感谢孙先生连日以来对我的照顾和包容,希望你喜欢!”田桑说完这句,就热情的将礼物递给孙晟,就是那日草市上利用孙晟揩油还价得来的那些彩色丝线串的一个手链,孙晟这条是黑色的,田桑凭着记忆编的花样,上头穿了一颗不成形的花白油润的菩提子,说是不成形,但细看花纹有点像一片叶子。

“你们这儿的工具实在落后,我磨了两个晚上,手都破了,就这样吧,礼轻情意重,别嫌弃啊!”田桑将手串交到孙晟手中,孙晟有些不知所措,只觉院中火光扑闪,照在田桑那双灵动的眸上,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此时此刻,所有的埋怨与忌惮都比不过那一眼下这一颗差点磨破手皮的珠子,孙晟终归不动声色的笑了。

至此,夜宴拉开序幕……

酒足饭饱,聚会也接近尾声,却不曾想,那一点点浑酒下肚,田桑竟醉了,她什么也不做,就抱着孙晟不撒手,喊些莫名其妙的话,“老孙,我要吃肉……”

孙晟脸皮薄,厌烦的推开她,没多久又黏上来,两个吵吵嚷嚷,最后成了这夜宴的谢幕大戏,宴罢人乏,大家都当没看见,各回各家,各上各榻,就连白果果和丫头也随羊远去了他家。

就在孙晟打算将她敲晕扔回屋时,手不经意碰到田桑的额头才发现,不光是酒的问题,是她发烧了,眼下浑身滚烫,“难道是之前淋了雨?”孙晟自顾嘀咕着,然后就问未雨要了一瓶他往日配好的随身携带的清热解毒的丸剂。

未雨刚把丸药奉上,就也被孙一丁夫妻紧急叫走了。

孙晟两头不及,碍于今晚那条手串,他只好将田桑扶进屋,打算安置好她再离开,为此,他还专门把老黑留下来,关到田桑屋里,一是为待会儿他走后田桑的安全,第二嘛,那是他被田桑的脑残病传染了,竟想着让一条狗来见证两人的清白。

“你又打我!”孙晟废了老大力控制住田桑的双手,将药给她灌下,最后还是被他乱拳扇了一巴掌,用个'又'字,是他清楚的记得第二回进山找她,将她从崖下救起在山中夜宿时,他机缘巧合跟这女的睡到一起,也是这么无辜被她扇过,两次情形都差不多,旁边都有火,火堆边有个疯女人,而他就是那有脚却没跑了的鱼。

吃了药,不知酒劲亦或药效哪个发散,田桑看上去安静了许多,孙晟这才慢慢放开她,将她安置到床榻上,松了一大口气。

正准备走时,跟老黑交代几句,猛然发现狗脖子下似乎有个东西,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东西,是颗珠子,花白更圆润,也用一根黑色的丝线串起,就套在老黑的狗头上。

孙晟将老黑唤过来,蹲下去拿起一看,霎时火冒三丈,他立刻拍腿而起,许是情急,又忘了拍的是自家大腿,急急搓磨两下后,又一脚踢到田桑的睡塌上,“好你个田桑,你就是这么谢我的?送条跟这蠢狗一样式的,串给我,不是说磨了两夜,手皮都磨破了吗?我看我这珠子还没这狗身上的圆,气死我了,你真真气死我了……”说罢就从怀里掏出手串扔了。

孙晟气得站不住脚,忽然回头,却发现老黑已经将他扔出去的手串叼回来,于是他又扔,这回更用力,然后老黑又原封不动的给他叼回来,他再扔,它再叼,如此反复不晓得多少回,最后实在没力了,累得上下气不接,干脆将手串扔到田桑身上,转身欲走。

“老孙!”

刚迈腿,就听田桑叫他,他一回头,却不见田桑睁眼,只是迷迷糊糊说着话,跟着就流了一滴眼泪。

孙晟有些震惊,心气瞬间消散,轻声回到她塌边,愣了片刻,还是蹲下拍拍她的被子,柔声道:“我在!”

“老孙,我害怕!”然后田桑就哭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梦里。

“别怕,我没走!”

田桑始终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一边抽泣,一边不停流泪,“我去牢里看王麻子了,我给他带了英英的布偶鸡,我……”

“我知道,王家的事不怪你,我都知道,你去大金赌坊捣乱是为英英不平,你拿自身性命与你身后那些看不见的手作赌去给他们一家讨公道,我都知道!睡吧,等明日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安心睡吧,我都在!”

孙晟很温柔,出奇的温柔,还给她哼了随嘴编的小调哄她。

可田桑脸上的难过却丝毫没有减弱,她哭得更凶了,甚尔呛咳了一声,“没,狱卒说,牢里根本没关过什么从百货楼市工事上伤官的逃役!王麻子家的事也是他们故意做给我看的……是我害了他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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