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观筠瞳孔里倒映出直扑而来的光波,他几乎下意识地把已定型的结界往上一顶,口型默开,就要念出保命的符咒;但魔息扑来得太快了,几乎稍近一步就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棠观筠被人拦腰一抱,眼前猛的一黑,脚底浮空,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落入了温暖、宽阔的怀抱。
狂风呼啸,地面的一切都随他远去,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渺小。
方才还装得奄奄一息的大鸟,现在正稳稳当当地托着自己,展开双翅,直冲上空,迅猛而敏捷地避开落石,俯身下滑,侧身躲开吞吐的魔息,贴地滑行。
那人调笑声自头顶而来:
“三眼美人儿,请你免费体验一趟沉浸式滑翔。”
柱身源源不断地放出数道激光,如暴雨般猛烈、密集地击打在结界上空,只稍片刻,当空就浮现几道裂缝。
棠观筠的发丝被风吹乱了,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眯着眼怔怔看向玄曜俊逸硬挺的侧脸。他被玄曜的臂膀锁住,头贴在他的胸膛前,呼啸的风声似乎都离自己远去,耳边是鸟妖越来越密集的心脏跳动声。
玄曜知道他在看自己,颇为自得地吹了声口哨,“再盯下去,我可能就要因为心跳过快猝死了。”
棠观筠慢慢地眨眨眼,微凉的手指贴上近在眼前的胸膛,嘴角还噙着一抹很坏的笑,他道:“哦,别死啊。”
激光更凶猛地扑来,浓烈的魔息几乎要将天地吞下,将结界撕开一道裂口,追着二人直劈而下!
黑雕翅膀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穷追不舍的魔息光波差点儿就要烧到他的羽毛。
“你,”玄曜吸了一口气,“不许偷偷揩我油了,好吗?”
“没有的事。”棠观筠面不改色地放下手指,扬起头凑近他的耳朵,在风声里轻声道,“谢了。”
“你——说——什——么——?风——好——大——听——不——清——!”玄曜侧身,一手刀挥断树木,挡下一道几乎要烧到尾巴的激光,接着俯身下冲,旋转着飞过倾倒的树木下方。
“没什么。”棠观筠若有所思地看向镇天柱。
“007。”棠观筠一半神智飘向识海,“镇山柱不是能抑制邪祟吗?现在为什么追着我劈?这玩意到底哪边的?”
007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天序上头忙啊,上次检修镇山柱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里头指不定被腐蚀成什么样了。哈哈,我回头说他们说去,亲,你加油干哦!”
棠观筠:“那我要是不小心把柱劈了不能扣我工资吧?”
007心里骂道你这细胳膊细腰细腿的小白脸怎么不把天给翻了,深吸一口气,道:“没那么不小心的吧。”
“走什么神?”玄曜调笑他,“ 你刚刚说什么了,我真没听清。”
棠观筠凝眸盯着他,懒得搭理,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无赖。
玄曜轻笑,手贴上棠观筠的大腿根部,摸进他工装裤的口袋。
棠观筠要躲,但在半空中,全身支点都挂在玄曜身上,他对被钳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感到有些羞赧,只能眼睁睁看着,玄曜轻轻把他兜里的一团小鸟崽拽出来。
“哟?还舍不得啊?”玄曜挑眉,“谢谢你帮我照顾小鸟崽。”
头顶乱毛的山雀崽一个叽一个喳地探出脑袋,高速的飞翔让小鸟们更兴奋了,蹭着玄曜的翅膀又钻了进去。
棠观筠静默了片刻,久到玄曜以为他不好意思了,便故意抱着他上下颠簸,嘴上还不老实地嚎:“诶呦,我肚子又疼了,你知道你打我有多大力气吗?我午饭都要呕得吐出来了!诶呦,背疼,脖子疼,翅膀也疼。”
“小鸟。”棠观筠勾住他肩膀,突然问道,“你现在能飞多高?”
“想飞多高飞多高!”玄曜吹嘘起来毫无愧色,“一个成年男子动了真格,上天都没问题!”
“好。”棠观筠轻轻一笑,“看到那柱子了吗?送我上顶。”
“全都靠你了。”棠观筠微微仰头,这个角度让他的眼角稍微勾了起来,他带着几分鼓励和揶揄,轻声道,“让我上去,我就有办法解决。”
玄曜下意识就要拒绝,但对上棠观筠恳切、祈求的眼神,顿时就把原本的话咽回去,咬牙道:“行!但我需要精神损失费!”
魔息的攻势更加密不透风,激光织就密布的蛛网,铺天盖地,向渺小的猎物扑来。棠观筠俯身蹲在鸟背上,一手揪住大雕黑褐的翎羽,一手抚上天眼,顿时,额间天眼金光大作,在乱流中形成一方稳固的屏障。
半空中,黑雕收拢又舒展开有力宽阔的双翼,轻轻晃动华丽的尾羽,像一支无往不利的穿云箭,刺破密网,穿梭云层,冲向着更高的柱顶。
黑雕啼鸣,雄壮的呖叫回荡在天地。他直冲云霄,在越来越迅猛的魔息乱流里逼近镇山柱。
在狂风里,鸟类瞬膜飞速闪动,那是普通相机都无法清晰捕捉的频率,鲜红的瞳孔映出毁天灭地的乱流烈焰。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让人骑我。”玄曜还心情贫嘴,“要是不在这种随时都会死翘翘的场面下就好了。”
越是接近柱体,柱身镇压的邪祟与鬼火就越是凶猛,不怀好意地向靠近的生灵释放滔天的邪火。
邪祟齐齐怒嚎,无数骷髅冒头,在滚滚魔息乱流里发出压抑凄厉的惨叫,争相吐出獠牙下的带毒的焰火。棕绿的焰火与入侵的魔息融为一体,轰的向林雕喷出灼人烈焰!
天地昏暗,万物沉寂,世间似乎只有乱流里相依的一人一鸟。
“咚!”
屏障像易碎的玻璃,裂出道碎纹。刹那间,棠观筠额间传来强烈入骨的刺痛,像天雷直直打在额头上,他手指紧紧扣住羽毛,把痛喘压回喉咙里。
“你还撑得住吗?”玄曜不放心地问。
他再度抬手稳住屏障,对玄曜说:“别管,你撑得住我就撑得住。再飞高点。”
“那你可得坐稳咯!”
玄曜挺身仰冲,优美的翎羽收束成直冲的长箭,以几乎垂直的角度,贴着柱体,狂飞而上。棠观筠喉间溢出压抑的呼气,天眼化出的结界苦苦支撑,几乎要经不住汹涌的攻势。
在屏障摇摇欲坠时,他揪着翎羽,借着屏障破碎带来的强大冲击力,猛然一扑,与化出人形的玄曜齐齐摔在柱顶。
“退开!”
棠观筠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就推开了玄曜,他就地翻了个滚,半蹲于上,他也许是天地将倾里最后一道坚守的不死魂魄。
棠观筠发丝飞扬,下一刻他挑出脊背的长剑,上扬的眼尾在狂风里化出红艳的拖影,就着昏天暗地的光影,双手握柄,将长剑大力刺进柱顶正中央!
叮——
那是清邪除祟、镇守凡世的惊天一剑,来自地狱的邪祟丝毫来不及悲鸣,就被那清濯的剑气横扫一空,剑气势不可挡,狂风般自上而下刮过柱体,注入大地。
那一刻方圆百里的大地剧烈震动,地层开裂,山土滑坡;野兽哀鸣,万鸟悲啼,平静了千年的大地在狂风中发出吹哨般尖锐的声响。
叮——
古老的原始森林,地面地下游走的邪祟顷刻消散,与尖锐的风声一同发出绝望的哨鸣。
叮——
玄曜耳边余响久久不散,他趴在柱顶上,手指死死抠着边缘,才保证自己没被掀翻出去。他看向不远处稳如泰山不动如松的棠观筠,心想,刚没被打死真是他手下留情了。
棠观筠悍然拔出长剑,那道与他脊骨相连的剑,剑刃不自然地卷曲,在破风中凄然长鸣。
他不在意地把剑?啷一丢,摇晃着站直身。
“还没结束。”
狂风灌进他的衣领,在腰肌处勾勒出不可思议的柔和曲线。玄曜无端想着,若是大力地握住那腰肌,必然能轻松把他折断吧。
谁敢想象这般单薄的腰身足有劈开柱子、清濯邪气的可怖力量?
“你最好离远点。”棠观筠再次警告道,面色平淡,“我不保证一会你能不受影响。”
玄曜眉梢一挑,倒更不愿意挪走了:“就不!方才骑我时柔情似水,现在用不着了就要赶我走?”
棠观筠冷眼瞥他一眼,心道,别与这刚开智的小鸟一般见识。
柱体轰轰长鸣。方才只是去了柱体镇压的邪祟,而藏在更深处的魔息仍阴魂不散。
风变得轻柔了,低语一般揉过耳边。棠观筠抬手一划,方才黑沉沉下压的天空,乌云间凭空出现一道天缝,千堑横亘间,天光乍泄,将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啪嗒、啪嗒。
下雨了。
说是雨,可那水珠格外滚烫。这场骤雨来得分外急促,像是天地旋转,地壳撕开了缝,岩浆般高温灼热的雨倾泻而下。
棠观筠仰头,雨珠落在面颊,顺着高挺的鼻梁流淌而下。眼角余红未退,细密雨幕里,显得分外妖艳,他居高临下,在高可入云的柱顶,斜睨向一侧的鸟妖。
玄曜接住了雨珠,被雨流过的皮肤无端生出灼热。
“你不避雨?”棠观筠问道,“不觉得烫吗?”
热气自脚底蒸腾而来,烈雨冲刷而下,裹挟着极高的水汽温度,滤过柱顶,如千军万马过境之势,轰隆隆地灌进空洞的柱身。
玄曜觉得更热了,浑身都在发烫,像是突然被人凭空掐住脖子,感到喉管里几乎窒息的瘙痒。他半跪在地,呕得吐出一股黑气。
棠观筠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捞,拍皮球似的把魔息往下大力掼去,眨眼间,深渊似的柱子吞噬了那点魔息。
棠观筠脚尖勾回长剑,用剑柄不轻不重地拍拍玄曜侧颊,催促道:“喂,再变一次鸟。”
“嗯?”玄曜眼巴巴地看着他,“又要骑我?”
“快点。”棠观筠身体悬空,双手击掌,封了柱顶,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快要爆炸了呢。”
像是印证棠观筠的话,脚底顿时生得滚烫,极端的高温高压下,密不透风的柱子内部发出岌岌可危的沸腾声。无处可逃的魔息与从天而降的烈雨在柱里相互蒸烤、厮杀。
嗡——
玄曜即刻化出鸟形,在烈雨里仰天长啸,棠观筠攀上他背部,催促道:“快快快!”
“坐稳咯。”
玄曜振翅高飞,如天幕间的利箭割破天穹,在雨间飞速地逃离。远处,蒸炉内的沸声与渐密的雨声渐渐融为一体。镇天柱在身后化作斑驳扭曲的色块。
“美人儿,你可真不讲理。”玄曜还在回味,“要骑就骑,不骑就踹开。”
棠观筠揪了一把大雕的羽毛:“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玄曜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骑了我这么多回,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一直喊小美人多像个登徒子。美人,你叫什么?”
棠观筠开口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听远远的山里,破空的刺耳尖啸猛的拉响,刹那间,玄曜耳边突然被蒙住了。无限拉长的几秒内,世界寂静无声,山崩地裂,树木浪潮般四下倾倒。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般地自后扑来,碎屑和残片四处弹射,犹如利剑般划破黑雕尾羽。
棠观筠在久久不散的浓烟回首眺望。天眼洞穿数里昏沉,银白烈雨轰然坠落,仍不停息;墨色魔息被滚烫的白雾裹挟,袅袅蒸腾而上,宝莲瓶当空,将蒸腾的雾气一收而尽。
天地间,明暗与寒热交织,尽成这混沌而磅礴的刹那奇观。
“小鸟。”棠观筠抬手召回宝莲瓶,低头估量了一下高度,目测传送点就在不远处,道,“在这放我下去。”
玄曜“嗯”了一声,他偏过头,刚想说美人加个微信呗下次还请你免费骑大鸟哦,不料下一刻剧痛刺穿大脑神经,意识被强行切断,翅膀无力地软塌下去,猛的向下扎去。
棠观筠半身不稳,当机立断从鸟背上跃下,双臂抓着树枝一勾,顺势一个自由抛体,身手利落地翻了个滚,安稳落地。
啪、啪、叮——
重物接连落在他后头。棠观筠抬头一看,半空中却已经没了半片鸟羽。
“......”棠观筠仰头望了一会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才去捡玄曜没带走的东西。
一坨抱团丢下的小山雀,看样子摔得意识模糊了。
一个拆封了的快递,漏出半片蓝色的封皮,棠观筠认出那是自己任教的灵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还有一根粗约一指的短针,应该是钉在魂魄上的定魂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