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太阳灼烈,直视天空会让眼角流下泪。
荀谭汽车站,司机熄火准备下车,扭头照例检查车内乘客是否全部离开,他抻长脖子,发现最后排缩着个人影,他扬声,“到站了,终点站啊!”
小女孩睁开眼,孤身一人,背上背着一个很大但空瘪瘪没装多少东西的背包,没有答话的自己一个人走下车。司机见她年纪小,身边也没个大人,他跟下去,女孩就站在原地站了有一会儿。
太阳晒得人脸发烫,小女孩不知道,就直愣愣傻站着。
“有家长来接?走走走,跟我到候车厅等去。”司机热得汗水直流,佩服这姑娘,他吵嚷,“这大太阳,不嫌热啊!”
他喊完没见人动,瞅着那小女孩专门抬起头去看太阳,眼睛刺得不知道难受似的。半晌,低下来循着说话声,像是这会才注意到是在跟她说话,她低声,“谢谢叔叔。”话是这样说,人却握着书包肩带,往车站出口走了。
这是十一岁那年的岑溪。
尽管太阳那么刺眼,她也没有留下眼泪,只是低头的时候发现,模糊晕黑,看不清楚路。她连难过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车站外头等了会,没有等到人来接她。周围有过往的人,看向她,有好心的问她是不是迷路了,于是岑溪就没有再继续等,按照模糊的记忆前往姑姑家。
以往逢年过节,爸爸妈妈隔个几年会过来拜年,姑姑嫁得不远但却是高嫁,爸爸说他们几个兄弟偶尔过来串串门,带些东西来看看,总能给姑姑些有家人的底气。
岑溪从记事起,应该有来过三四次,可都是跟着爸爸妈妈身后。她从未想过会有独自一人来投奔姑姑的时候,没有记得路,只知道小区名字叫春天家园。
寻着大概路线,一直在走,走错好几次,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小区入口。
她喘着气,靠着路沿边属下的围墙蹲下来,整个人脱水到嘴唇有些发白。
道路对面,一小伙求爷爷告奶奶团团转地围着个人,而那人正蹲在冷气充足的水果店门口,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清甜可口的冰西瓜,吃得有滋有味。
“哥,李哥,冬哥!我的好大哥,你就去吧行吗?”秦放带着一帮小弟的希望,肩负重任,“没几天就开学,可没时间嗨了,就帮帮那伙嗷嗷待哺的傻逼呗?求求了……”网吧大爷只有他哥搞得定。
秦放说得口干舌燥,盯着他哥手里愈来愈少的西瓜,歇口气拿起另一塑料叉子叉了一块塞嘴里,瞬间活过来,期盼的眼巴巴看着他哥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又随着西瓜咽了下去。
逗他玩呢。
秦放无奈,“哥啊……”
李冬阳嘘了声,低下头看石阶,跟卧底交换情报一样,搞得秦放声音都轻了,就听见他哥小声嘀咕问,“你有没有发现,有双眼睛正盯着我们?”
这话说的,秦放忙回头看自己背后,什么都没有。青天白日还能有鬼不成……收回视线的一瞬间,他愣了,还真有只可怕的鬼。
方才他们来店里时,要是秦放没记错,那人从他们对边走过去;买了西瓜出来,他蹲在这求他哥时,要是他还是没记错,余光似乎也有这么个人从他们对边走过去。
现在……
秦放瞅着那人再次走上那条路,简直纳了闷了,跟电影片段重放一样。这小区几个入口门,规模都差不多,他不住这,也是跟着他哥走了好几次才摸清,那人看着跟他们差不多大,估计是迷路了。不过跟他们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
秦放酝酿一番想要扯回正题,手上就被塞了个冒着甜气的空盒子。
“作业写完了吗?书本都预习了?好学生能干得出跑网吧熬夜通宵的坏事吗?”李冬阳冠冕堂皇起来自己都怕,他把最后一口西瓜塞嘴里,从石阶蹦下去,口齿含糊道:“懂点事,好学生要回家学习!”
被丢下的秦放绝望无比,在他身后大喊,哥啊,借口你编也要编个靠谱的吧?
他也好回去和一众人交差啊。说李冬阳要回家学习没时间出来,谁信?鬼信啊!
对边的这只鬼……信了。
她余光看着男生朝另外一个方向迈着步子走去,岑溪闭着眼,不愿意以被晒干枯涸的姿态死去,她无法想象会是多么的难看,不愿意如此丑态去见父母。
于是心里默数了十五秒,等人走得稍远些,她撑着后背的红墙起身,跟了上去。
春天家园2幢,岑溪看清铁栏门边墙上挂的牌匾。
好在进去不需要钥匙,铁门边有个保安厅,里面没人驻守,她推着未上锁的侧门进去,看着里边的布局算是有些眼熟,再抬头,那人消失在楼梯道。
松口气,紧了紧书包肩带,岑溪朝反方向走去。
4单元……5楼。
小区地段算好,周边设施齐备,离这不远就是小学、幼儿园。这个点,家里面没有人,姑姑在厂里工作,朝九晚五,有时候要加班,工作辛苦,但在他们村里已经算是好工作了。这些都是听大人讲的……
敲了几次门,没有反应,岑溪退后半步,坐到最上边的楼梯上,取下书包,抱在怀里,累得头抵在膝盖上。
小区另一侧的2单元,李冬阳在1楼楼梯道暗处,看着人跟他身后,默不作声的,他挑了挑眉,心里默道:还不算笨。
嘴上吹着有节奏的口哨,李冬阳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食物从门缝散出来的焦香。
推开门,李冬阳扯高了嗓子,朝厨房喊:“姥姥!做什么呢这么香!我站楼梯口都闻到味了……”扒拉开厨房玻璃门,小老太太扭回头,瞅着他手往晾晒的笊篱上伸,赶忙出声,“哎哟,烫烫烫!”
“嘶……”炸的小酥肉,李冬阳叼了个冒着滚烫油气的,烫得手没了招,直塞嘴里拿牙咬着,说话声含糊唔唔的。姥姥拿筷子帮忙先夹下来,她失笑嗔怪,“你这性子,急得很!吹一吹闷,又莫人跟你抢呀!”
李冬阳舌头打转,万不可能将到嘴的食物飞走,连吹好几下,又到了自己嘴里。姥姥让他拿炸了有一会稍微放凉一些的,转身又赶忙去看锅里。
“咋回来了,不是说去找小放了。”小老太太腰背佝偻,动作却是利索,来回翻滚,回头说话也没影响手里的活计。
“嗯,街道岔路口碰上个迷路小孩,扒着我裤腿哇哇直哭……”李冬阳呵呵笑,逗老太太闲乐,厚脸皮胡侃,“没办法,谁让我是个爱助人为乐的三好青年,只能打道回府送人回家啊。”
老太太狐疑看他,眼里全然不信,问:“哪家的啊?”哪家的……能是哪家的,他又不知道姓甚名谁,也就有个模糊到只剩层影子的画面轮廓。
老太太真聪明,一点不好趣弄,他嘴里满满当当,吃得那叫一个舒爽,在老太太再次疑惑看过来,他支吾个大概,“……嗯,对面的吧。”
对面,对面小孩多,老太太一时没想起来,撇见边上伸出来的爪子,想起来,她拍了下,“手洗了没呀我的乖乖,去去去!”
厨房油烟重,老太太把人往外赶,偏生身边带的是个皮猴子。
“洗了洗了,干净的!”李冬阳就和老太太挤在厨房的狭小空间里,他倚着柜台边给老太太打下手。夏天枝繁叶茂,窗外的树梢上蝉鸣阵阵,裹着滚热的气息。
玻璃门关着,客厅的冷风进不了厨房,李冬阳拿来蒲扇,站在旁边,一手接过老太太炸好的酥肉,一手握着蒲扇扇啊扇。
少年人气旺,老太太可怕他中暑,直唠叨撵他去外头吹凉,“你去屋里歇着,这多热啊。”李冬阳乐乐呵呵,“端正态度啊汪萍女士,您孙子尽孝心完成暑期作业呢,咱得支持支持。”
小小年纪油腔滑调,也不知道随了谁。
老太太总觉这孩子早熟,知事得早。
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他们家不穷,可也连累了小孩。
要是当初她心硬些,口松一松,不说那些刺耳的狠话,拦着小棠不准往出跑,是不是、是不是这母子俩关系就能更亲近些……
人老了,人老了,尽想些回不去的事情。老太太眉间愁郁了瞬,不敢多想,她望了眼门外的天,转道接话:“小升初还留有作业啊,”说罢,又言,“这日子算来,快开学了呀。”
李冬阳“嗯哼”了声,说,“后天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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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谭二小的学生大多本地的,初中自然就在本地上,自小的玩伴同学到了初中继续,只是要分班,四个班打乱了分,原则上是保证每班平均分差不多。
也就是年级第一在的班,那个班也会塞几个靠后的进去,平衡一下。一般来讲,会有一个总体稍优的班,起带头作业,其余都相差不多。
“欸哥!李冬阳!”中学门口大理石壁墙上贴着分班表,一堆人围在一起,秦放被挤在其中出都出不来,他左右挣扎看到人群中一眼看过去最高挑的个子,“一个班!我俩都在3班!不过我看了,小胖子没在。不知道他分哪……”
太晒了,李冬阳无精打采,半眯着眼睛,懒说,“你帮他看下,我先回去了。”
“啊一会还有动员会啊……”秦放相比他哥,还是稍显怂了点的,“第一次活动你都敢跑,小心班主任记住你!”他哥挥了挥手,钻树荫底下回去了。
也是,年级第一怕什么?还差被人记不住吗?秦放大眼看去就见他哥的大名在班级首位挂着,耀眼醒目。
沿着路边树荫走,李冬阳左歪右扭避太阳,他耷拉脑袋垂着眼睛,困得要死。昨晚随手点了个悬疑片,系列级的,看了个通宵都没看完。
刚睡没半小时,就被姥姥喊起来早点去学校报道。
他得回去补个觉,不然得猝死。
打了个大哈欠,眼角泛起泪花,再睁眼时,迎面走来个人,这侧路阴凉有树荫遮挡,那人同样看到他,圆亮眼睛抬了下,而后很快移开,毫无波澜,捏紧书包肩带,埋头往前走。
李冬阳脚步顿住,侧身去看后方,那姑娘步子愈发快。
他无声一笑。
荀谭就镇上这一所初中,十里八乡的小升初学生都汇集在这,除却镇上的走读,其他都是住宿,每周回一次家。那天看到她,临近开学,李冬阳大抵就知道她会在这上初中。
……他们以前见过。
没太大印象,但近几天小区楼下围着坐的婆婆们,聊闲常,总是多说上一嘴小区新进来的脸生姑娘,他听了几句,没当真。李冬阳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随即抛之脑后,回家补觉去了。
让他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开学第一天,教室闹哄哄的。
一开始秦放先到早早给两人占据后排最佳位置,边上有熟悉的人,他嘴停不住,“哥哥哥……瞅你斜前边,姚欣怡在隔壁班,可有的热闹了。”他幸灾乐祸,在荀小他们俩可都是风光人物,私下暗戳戳的八卦传得邪乎。
班上面孔秦放还没看完,门口就走进一人,课本夹在胳膊与腰侧,端了杯茶水,咳了声,教室瞬间就安静下来,没人敢放肆。
这便是3班班主任,班觉,中年教师,相貌瞧着和蔼可亲,开学动员会见过,据说是学校特聘的省级优秀教师。但这是李冬阳第一次见,原本趴在桌上犯困,迷糊间就听到他们的老班在一众萝卜头里点兵点将,钦点自己的虾兵蟹将。
而李冬阳,首当其冲被委以重任。
“又你班长,”秦放喉咙发声,无情低笑道,“还说呢什么上了初中就放飞自我,哥你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
“班长,一会带几个同学去学办把书领了,还有粉笔、扫把这些需要的,列个单子,一起拿回来。”
老班把事情吩咐下来,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李冬阳耐着性子站着听安排,听得想打哈欠,忍住了,可算结尾,装模做样应声,“……好的,老师。”
“哦对了,”老班记起手上东西,:“这个座位表,李冬阳你组织一下,今天就把座位换好。”
班上有相熟的,就希望能坐到一起,老班一走,好几个探头探脑去看李冬阳手上A4表格。人太多,李冬阳索性贴在后门上,说了句,桌子不搬,人换就行。
他下了讲台,回座位静默了下。
秦放见他不吱声,“咋啦?老班按什么风格分的?”优带差,那他就极有可能和李冬阳继续做同桌,但看他哥这样……
秦放震惊地想,我这个荀小垫底的,在3班竟然不是倒数。
更震惊的是,他好像又看见“鬼”了,而“鬼”竟然是他哥的——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