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氏虽然有猜到,仍然对孙女的话难以置信:“清哥儿,那也是你弟弟!一家子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以后他长大了,若是有出息,也是你在宫中的助力!你以为你兄弟多得数不过来吗?如今通共不过三个亲兄弟而已!”
和嫔不甘示弱:“在我心里,只有瑾哥才够格做我的弟弟!令哥算什么,庶孽都算不上的奸生子而已!我看爹爹是为色所迷,私养外室,连官声都不顾了!祖母,别怪清哥儿说话难听,令哥的存在只能给爹爹泼脏水,朝堂上的那些人永远都能拿着这个把柄攻讦他,死了也就死了,我娘是他的嫡母,他惹了我娘气愤就是不孝,就算真出息了,我娘都有权在祖宗面前打死他!”
苗氏霍然站了起来,盯着和嫔沉沉道:“我把你今日说的话告诉你爹,你猜猜还有在宫里的好日子过吗?”
和嫔最后一句话出口便有些后悔了,前朝有拎不清的嫡母打死了出人头地的庶子,那可是史书有载的,到了地底也被人戳脊梁骨。她只是气急了而已。
和嫔委屈道:“是我口不择言了,祖母消消气。您也不用拿爹爹来压我,我都知道,从我入宫那日起,爹爹就不管我了,年节家里送信进来,爹爹从来没有只言片语的,就是往宫里贴补银子,也都是娘和祖母肯心疼我……”
苗氏见她这萎靡的样子,心有不忍:“当初你一意孤行,早该知道有今日的,就是为着这个,你也不该一心向着你娘,”苗氏说着又急了起来,“若不是她撺掇,你怎么会起了进宫的心思,本来你爹为你挑的亲事难道不好吗?”声音低了下去,和嫔已是皇妃,在宫中不可妄议。
和嫔嗫嚅道:“我娘只是看不清而已,她的心是好的。那时孝端皇后没了,中宫空虚,贵人们的家世都不好……”
“所以你娘就做梦你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呵呵,”苗氏难得嘲讽道,“你还看不起令哥是庶孽,清哥儿,认真说来,你也只是圣上的妾室啊,若生了皇子,照样是庶子,你怎么忍心拿令哥的身世说话?别再提这事了,你爹已经把他记在你娘的名下,他是你正经弟弟,以后要记住了。”
和嫔仿佛被人照面狠狠扇了一耳光,脸涨的通红,想反驳天家如何能比,庶子登基的多着呢……但是目光触及苗氏的脸色,再思及自己如今的处境,终究还是歇了顶撞的心思。
“不提这些了,”苗氏从暗袖中拿了一张平平整整的方子出来,“昨夜除夕,按着祖宗规矩,圣上该在坤宁宫留宿才是,却来了咸福宫,你也总算如愿了,得宠是好的,只是不可恃宠而骄。这是你娘托我带给你的助孕方子。祖母提点你一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孩子是命里带的,强求只会适得其反……清哥儿,你怎么了?”
和嫔怔怔地接过了方子,眼中忽然涌上泪水:“祖母想错了,我哪里有如愿,宫中妃嫔自称女儿,圣上就真拿我当女儿待了……”
这话说得古怪,苗氏皱眉:“圣上留宿,还有什么隐情不成?”宫中自四皇子出生,近十年无新生儿了,苗氏想到了什么,隐晦道:“你娘说这方子已经叫人试过了,就算男子有隐疾,不过两月也可怀上。”
和嫔无谓地笑了笑:“自我入宫以来,圣上一年不过传召一两回而已,皇后娘娘椒房独宠,昨夜若不是坤宁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给了圣上闭门羹,圣上不会来咸福宫的。何况,”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掩面难堪道:“根本不叫我侍寝,就是有了这方子,我也生不出皇儿来……”
苗氏变了脸色,却无计可施,无言以对。倒是和嫔自己振作道:“祖母不必为我担心,我出身有实权的景川侯府,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外家也比不上我,宫中无人不敬咸福宫,圣上虽然不把我当妃嫔看,但常有赏赐,除了没有皇儿,孙女没有什么烦心的。”
苗氏也不该说什么才好了,很快便有宫人在门外轻声提醒:“娘娘,老夫人,时辰快到了。”
该去坤宁宫朝贺了。祖孙二人都站了起来,和嫔道:“祖母在正殿稍候,孙女更衣便来。”
她身上穿的并不是内命妇冠服。
一年也不过这点相聚的时间而已,宫中虽然荣华,但总不会有未嫁时好过,苗氏看着孙女,不由道:“今年你生辰,我做主带你娘进来。”
和嫔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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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福宫两位掌事宫女——鹤文与鸢文——在内室中为和嫔更衣。等人高的换衣镜中映出皇妃窈窕的身姿,花钗凤冠,两博鬓,大袖深青翟衣,庄重典雅。
鹤文用银勺从画珐琅开光花卉小盒中取了珍珠粉轻柔地涂抹在主子玉面上,和嫔闭着眼睛感受妆粉湿润的质地,问道:“令哥的烫伤如何?”
鹤文专注地将妆粉匀开:“手掌的伤倒无碍,只喉咙也烫着了,又未及时处理,恐怕……日后声音有所妨碍。”
和嫔默了默,轻叹道:“性子倒沉稳,可惜不是我的同胞兄弟,入不得我娘的眼。”
鹤文笑道:“娘娘既然有这份心思,何故非要吩咐奴婢端滚茶给小爷呢?”
鬓发梳得头皮紧绷,和嫔揉着额角道:“原想着令哥被我盯着,不敢不喝,那茶又是刚烧开的,他一个小孩子肯定端不住,若是翻了茶,自然能在圣上心里留个冒失的印象,但又不至于龙颜大怒。谁料他年纪小小,也能咬牙受了。”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鹤文却有些担忧道:“娘娘此举实在冒险了些,若是圣上不如预想,反而迁怒娘娘,岂不得不偿失?”
屋里的人都是心腹。和嫔摇头道:“圣上的心思我能猜到一些,可惜在家时想不到这一层。爹爹军功甚伟,圣上说没有顾忌是不可能的,我本就不受宠爱,所以承恩寥寥,满宫里人前敬我,人后笑话我的还少么,为着这个,圣上才对我多有宽容。今日若令哥出了错,圣上顶多半年不来我这里……横竖不能承宠,无甚区别。”
“娘娘不喜小爷,如此为夫人出口恶气也好。”鸢文宽解地道了一句。
孰料和嫔并不觉得安慰:“我也不是什么女罗刹,他一个小孩子,犯不着专为了出气叫他吃皮肉苦头,今日这一遭实在跌份,半点畅快也无。”
这些心思不好同苗氏直言,无论是有意折腾令哥还是另有深意,都只会让老人家寒心,不如让她真以为孙女只是看不惯孙子要出口恶气而已。
和嫔穿好了朝服,在梳妆台前坐下,取了色泽鲜艳的口脂亲自描画,抿唇晕开,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正旦日能带子嗣进宫领宴的臣工尽是朝中大员,只会选宗族未来执牛耳者。瓒哥没了,爹爹舍弃瑾哥而带令哥领宴,想必开朝便会递立世子的折子了。礼法虽然严苛,架不住圣上两可的态度,勋贵们就算不齿,为了宗族着想也会叫子弟多与令哥来往……
只要那些贵族子弟在宴上见了令哥,最初的面子情便有了,爹爹又一力支持,交情都是一点点结下的,瑾哥叫娘看得太紧了,这么大了还没有自己的小圈子……
和嫔越想心中越冷。虽不是出于本意,但今日姐弟俩已经结了梁子,未料令哥会不会怀恨在心,何况世子之位本就轮不到令哥,倒不如将事情做到底。
只是直到快踏出内室时她才下定决心,鹤文为她传轿辇去了,和嫔低声吩咐鸢文:“过会儿你带令哥往重华宫那边去。”
仁皇帝以前妃嫔皆殉葬,赴死的地点便是重华宫,三朝殉死的妃嫔,再有生前服侍的宫人,足有上万人,重华宫那块阴气森森,时常闹鬼,连白日都鲜有人路过。
鸢文一听便有些犹豫:“……娘娘,今日是正旦,不好见血啊……”何况景川侯的儿子见了和嫔之后死在内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和嫔紧紧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连你们都不敢随意处置,还能在宫里要自己弟弟的命?你带着他在那边过了大朝宴的时辰再出来。”
鸢文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不禁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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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东暖阁中,当地火盆正焚烧着百合草,紫檀壁灯摆满了婴儿手臂粗的花烛,将室内照得敞亮无比。
皇后端坐于紫檀木镂雕龙纹镜台之前,光洁镜面映出国色之容,眉宇间有一丝困倦。
四皇子站在母亲身边,一边看着她梳妆一边帮着递些妆品。
“娘,用这个吧。”四皇子从妆奁中选了一支迦南香碧玺扁方。
皇后接过来试了试,笑着拒绝了:“这东西实心的,沉得很,本来凤冠就够重了,再戴这个,更松散不得。”
四皇子有点惋惜地把扁方收回了妆奁:“那过完了年您再戴这个。”
皇后勾了勾他的鼻尖:“一个爷们家,怎么说起这些东西头头是道。吃了早膳没有?别杵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四皇子站着不动:“是娘今日起晚了,我在屋子里吃了早膳才来的。”
皇后便有些内疚道:“昨夜守岁太乏了,今早也忘了时辰,等你妹妹出世,娘再陪谌哥守岁啊。”
“御医把脉准吗?”四皇子伸手摸了摸皇后微微隆起的小腹,“好像能隔空视物一样。”
皇后乌发如云,被巧手的梳头娘子挽成松鬓:“入夏就能知晓了。你既然吃过早膳,也别待在这边,内外命妇很快就来了,你出坤宁宫逛逛吧。”
四皇子罕见地有些犹豫:“我不想走,还没见过外祖母……”
皇后好笑道:“元宵再见外祖母吧。今日可不敢让你留着了,去年不声不响地罚了承恩侯夫人在宫前跪了一早上,闹得风言风语的,要是再让你见着,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快出去。”
四皇子争辩道:“承恩侯夫人对您不敬,我才……”
皇后摆手打断了他:“再如何那也是皇太子的舅家,孝端皇后早逝,太子是失母之人,和你比不得,岑家在宫里又无内眷,这上头咱们就让着些,不是什么大事。”
暖阁里伺候的宫女已经出去传了皇后的意思,四皇子的大伴很快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了棂花扇门前,四皇子忤逆不得,只能往外走去,忍不住回头道:“娘,您身体不方便,要是承恩侯夫人再不分尊卑地惹您烦心,您就下懿旨禁止她入宫好了!”
皇后有些诧异,很快恢复了温柔的笑容:“我知道轻重,去外头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