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仪规规矩矩地抬头垂眼。韦越教过她其中的窍门,如何垂眼显得恭敬又能看清贵人的脸,宫人都要行礼,直面贵人是大不敬,但总不能认不得是哪位贵人吧?因此便琢磨出这个巧宗。
这位天下至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样貌用俊逸来形容仿佛不能尽诉,虽然眉目含笑,更多的却是权柄天下十几载养成的雍容威严,其中不失文雅秀气。皇帝穿着衮玄衣黄裳,袍沿上海水江涯波澜起伏,明黄衣角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皇帝温声道:“长得倒不亏是仰川的儿子。你几岁了?跟着谁读书?”
仰川是父亲的字。
冯令仪恭敬道:“令如今八岁,拜白石潭书院吴山长为师,忝列门墙。”
皇帝略微诧异:“噢?吴友恪竟收了你这么小的弟子?他倒是越老越宽和了。你念书到哪里了?”
“离开书院时读完了开蒙诸学,正在念《大学》。”
皇帝便随口指了一篇要她背。
皇帝问话时,殿中自然没有人敢插嘴,连和嫔都是安安静静的,等冯令仪背完了,皇帝颔首,她才笑道:“令哥当真聪慧呢,难怪我爹爹这样疼爱。”
皇帝嘉奖了一句:“好好读书,不要辱没了吴友恪的名声。”
冯令仪跪下应是,皇帝不再关注她,同苗氏说起侯府子嗣,冯令仪便静静后退几步坐回了锦杌。
趁无人注意她的时候,冯令仪终于能稍微松懈一些,抬眼打量殿中的布置。
进门左壁悬挂一张《婕妤当熊图》,北墙是一尊楠木雕的山水群板镶玻璃罩背,罩背前一架红木嵌玉五扇屏风,皇帝端坐于屏风前的宝座中,和嫔站在他的左手边,其下对面六张嵌瓷板方凳,两两之间摆着荷叶式六足香几,上面是茶点、花卉,冯令仪和祖母、婶娘便依次坐在方凳上。东西两侧花梨木雕竹群和玉兰碧纱橱,将正室与东西侧室隔开,装饰气派华丽,只不知光咸福宫如此还是内廷皆如此。
和嫔穿鹅黄大衫,外罩铺翠图金霞帔,下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裙,白皙得仿佛一捧清雪,眼神明亮,娇艳如春日海棠。
她正含笑听着皇帝说话,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冯令仪这边扫来。
外头进来四位宫人换茶点,冯令仪手边的香几上便被撤下清香氤氲的茶汤,面容秀丽的宫人摆上甜白釉团菊纹小杯,其中水面上点缀了三朵玫瑰花,茶色暗红,热气腾腾。
冯令仪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垂首,刚才的茶她也只抿了一口而已,韦越说过进宫最好空腹,不然到时候要如厕不大文雅,但是也要喝一口以尽心意。
然而宫人刚刚下去,和嫔便道:“令哥怎么不喝茶?这可是皇后娘娘新赏赐下来的暗香茶,在外面可尝不到呢!”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递了过来,冯令仪不得不端起了茶杯,双手立时被烫得险些拿不住。
这怎么能喝?和嫔还在含笑看着她,大有她不喝便要说出个缘由的意思。皇帝已经隐隐皱眉了,冯令仪只能端茶到嘴边,滚水一入口,她立刻感觉舌头火辣辣地疼,紧接着便是喉咙一路往下的烧心般的滚烫。
和嫔还在笑问:“是不是很好喝?我日日都要用一盏呢,虽然烫了一些,正好暖暖身子,最宜是直接喝完了,娘娘说过这茶不必品的。”
冯令仪余光看见右手边四婶的茶杯虽有热气,但是并不多,自己的这杯却如水开即用,她口中疼痛,只能依着和嫔话中的威胁自虐般狠命喝完了那杯茶。
她不可能说出这杯茶太烫了,或者装作拿不稳打碎茶杯,一个是不尊皇后赏赐,一个是御前失仪。也不能直接拆穿和嫔是故意整她,这位娘娘大可以推脱到宫人身上,到时冯令仪便要担上心思阴毒的罪名,和嫔可是你亲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诬陷她的好意?
和嫔移开了目光。皇帝自冯令仪喝茶便不再留意了,仍旧笑着同苗氏说话。苗氏更是全神贯注地应对皇帝问询,只在和嫔说第一句时疑惑地看了冯令仪一眼,章氏、彭氏就算察觉什么也不会多说。
冯令仪放下茶杯,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一片红肿,又痒又痛。
估计又要喝好几天的粥了。
冯令仪心中暗暗叹气,和嫔用这样的法子刁难她,恐怕更多的用意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皇帝面前出丑,败了好感罢?这样父亲无论如何看重自己,皇帝那里始终会留一个毛躁的印象。
但她是无法还击什么的,和嫔占了皇室的大义,冯令仪也是难得进宫,哪里来的机会?何况和嫔也是冯家人,真丢了颜面,侯府上下恐怕都要受牵连的。
吃了这个哑巴亏吗?
冯令仪只能在心中祈祷和嫔快点去给皇后娘娘朝贺,她也能早些回父亲身边了。希望和嫔没有后手吧!
皇帝并没有在咸福宫逗留很久,毕竟今日的大朝宴才是戏肉,很快便从宝座上起身了。
夫人们不等皇帝开口,立即有眼色地跪下:“恭送圣上。”
皇帝颔首,内监上前为他戴上十二旒,临走前对想起什么似的对和嫔道:“皇后劳累不得,若是承恩侯的女眷逗留坤宁宫,你见机行事吧,不要叫她们败了皇后的兴致。”
和嫔笑吟吟道:“女儿知晓,定为圣上照看好娘娘的。”
皇帝起驾离去,宫院中侍候的成列内监井然有序地两两转身跟上,咸福宫顿时冷清了不少。
殿中跪拜的人直到乾清宫的最后一位内监跨出了咸福门才从地上起身,和嫔理了理裙摆,姿态柔美地入了宝座:“令哥过来,咱们姐弟今日第一次见面,快叫我好好瞧瞧。”
苗氏推了推冯令仪,轻声说:“过去吧。”
冯令仪沉默地上前几步。
彭氏笑道:“这还是托了娘娘的福,侯爷的意思,圣上是想着叫娘娘认一认自家骨肉才叫令哥进宫的,令哥可要好好谢谢娘娘的恩德。”说着便拉了冯令仪的手要递到和嫔手中。
和嫔的神色明显怔愣一瞬:“什么……”很快收拾了表情,恢复从容道,“圣上只同我说家里来了个弟弟,倒没有说这一桩。”
章氏凑趣道:“这是圣上爱惜娘娘,臣妇道喜了。”
和嫔不过淡淡一笑。
彭氏却察觉到冯令仪那一瞬的瑟缩,低头一看,惊诧出声:“哎呀,这孩子手上怎么起了这么大块的水泡,不是叫烫着了吧?”
苗氏从锦杌上起身,拉了冯令仪的手仔细查看:“怎么烫成这样?方才的茶是温的……”她猛然抬头看向上首的和嫔:“娘娘,你——”
冯令仪一言不发,任由她们拿着拿着自己烫伤的事情随意发作。
和嫔走了下来,朝冯令仪的手看了一眼,皱眉:“祖母难不成以为是我的意思?鹤文!我不是吩咐过茶要凉温了再端上来么,你把我的话听到哪里去了!”
刚才敬茶的宫女立时跪下了:“奴婢当差不谨,请娘娘责罚!”并不为自己求情。
真要在咸福宫责罚宫人,那就是尊卑不分了,宫人是伺候皇妃的,传了出去可大可小。
苗氏看着和嫔慢慢道:“哪里敢问娘娘宫人的罪,是令哥的过错,他一根筋,茶烫了也不敢晾着,回去臣妇一定好好教他,不叫再丢丑了。”
和嫔神色不变,笑道:“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令哥烫伤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心疼,鹤文,你将功折罪,带令哥下去涂些薄荷膏。”
苗氏回头对两个正在打眉眼官司的儿媳道:“你们也下去等着,我同娘娘说会话。”
室内伺候的人如潮水一般退下,叫鹤文的宫人轻柔道:“小爷随奴婢来。”
冯令仪心下有些惊讶,这个语气好像过于……和气了?
整座咸福宫只有和嫔一位主位娘娘居住,鹤文带着冯令仪到了东边的庑房,章氏、彭氏则被引到西配殿吃茶点。
庑房西边临窗一排炕,屏风隔开内室,东墙几张黑漆柜子,鹤文打开最顶上的格子,从中取了一只白色小瓷瓶。
她生了一张鸭蛋脸面,鼻尖有两点雀斑,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多同冯令仪说话,只轻声提醒她把掌心露出来。薄荷膏质地冰凉湿润,灼烧感立时减轻了不少。
涂完了手掌,鹤文又拿了一管圆圆的柱状糖糕似的物什让冯令仪含在嘴里:“怕是喉咙也痛着,含一会要舒服些。”
她不是听了和嫔的意思才端上那盏滚茶的么?怎么现在态度这么好?
冯令仪的疑惑想必是忽视都难装,鹤文噗嗤笑出声来:“小爷担心我再害你么?放心吧,这里又没有别人看着,我们无冤无仇,好端端地费这个心做什么?”
冯令仪道:“和嫔娘娘之后不会罚你么?”
鹤文好不容易才止了笑:“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不会为这点事情罚人,娘娘也是要面子的,不然怎么服人呢,圣上那里更是说不过去。”
冯令仪心中一跳。鹤文能接了和嫔的吩咐给她苦头吃,想必是咸福宫有体面的宫人,私下却对和嫔暗有不满……是有意透露还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知道与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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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中,和嫔屏退宫人,给苗氏正经行了大礼:“清哥儿给祖母请安。”
苗氏长叹一声:“娘娘还知道臣妇是你的祖母啊。”
和嫔笑嘻嘻地起身,挽留苗氏的手绕过雕竹群碧纱橱往东边侧室去,在炕上坐了:“我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难道情分还比不上令哥吗?”
苗氏见孙女爽快认了,不在自己面前装样子,神情也缓和下来:“无论如何,令哥到底是你的亲兄弟,不过七岁而已,你倚强凌弱,有失气度。”
和嫔长久地沉默:“……若是我娘今日能来朝贺,我绝不会如此。”
她冷笑了一声:“若不是前次去坤宁宫请安,皇后娘娘问起我娘的身体,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瓒哥没了的时候娘都不肯病倒,怎么令哥一回来就‘病’了?我娘到底是爹爹的结发妻子,却被如此对待……祖母,我已经顾及着骨肉亲情了,否则绝不是如此小打小闹!”
“在你心里,你爹就是如此黑白不分的人吗?”苗氏慢慢道,“令哥不过一个没长成的哥儿,能有多大的心思说动你爹呢?清哥儿,你为何闭口不提你娘做了什么?”
和嫔“哼”了一声:“我娘能做什么?令哥方才在圣上面前也毫不怯弱,您瞧着吧,这孩子绝对是有心思的。”
苗氏笑了笑:“当真是子不嫌母丑了。此次的确是你娘做错了,令哥回来次日,她指使袁嬷嬷的小儿子推令哥落井,若不是令哥的干娘及时赶到,那孩子早没命了。”
她细细观察孙女的神色。和嫔起初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尖声道:“那不是救回来了吗!既然令哥好端端的,我娘受这么久的罚,难道还不能偿吗?爹爹到底要关着我娘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