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年过后,冯令仪除了偶有咳嗽之外,基本好转。侯府各处换了桃符和门神,青禾堂新贴了春帖,房壁张挂福禄、虎头、和合诸图,雕花门的木板映出崭新的冯柳青年画,上面的魏征徐茂公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背上插旗,脚蹬高底靴,威风凛凛的。
冯令仪恢复了正常的晨昏定省,去紫竹院给苗氏请安。
过年总是热热闹闹的,苗氏这边照旧是笑语喧阗。
难得一见的瓒大嫂嫂满脸羞红地站在祖母身边,苗氏拉着她的一只手直问:“……当真?这可是大喜事!你这孩子忒不知事,身上不舒服早该说出来的,头三个月是最紧要的,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哎哟,令哥来了!快过来,都瘦了一圈了!”
冯令仪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孙儿问祖母安好。”
苗氏和颜悦色地:“好,好,我一切都好,你风寒好些了吧?以后可要小心了,身边不能缺了人,”再沉了脸色吩咐冯令仪身边的玉簪,“你们也要万事留心,若是令哥再出个什么事,就把你们撵回去另找人伺候。”
玉簪忙不迭应下。
苗氏揽过冯令仪道:“你瓒大嫂嫂有喜了,令哥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做叔父了,你高不高兴啊?”
冯令仪含含糊糊地点头,余光看见瑾哥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吃白糖糕。
二少奶奶忙道:“这是世子大哥在天有灵,保佑嫂嫂还得了个遗腹子,一定要调养好了,我没有生养,不知轻重的,老太太经事多,又是福泽深厚,不如从紫竹院的灶上拨两个有经验的婆子去嫂嫂那里,也好看顾一二。”
“还是桥哥儿妥帖,”苗氏一拍膝盖笑道,“老婆子一高兴什么事都忘了——燕嘉,把柳二家的和左旺家的拨到瓒哥媳妇那里,叫她们好生伺候。”
苗氏房里的大丫鬟燕嘉笑着应下了,大少奶奶忙谢过祖母。
“你要多谢你弟妹才是,若不是她及时打发了大夫来给你看,怕是要耽误了!”
大少奶奶顿了顿,才朝二少奶奶略一福,被后者及时挽起:“嫂嫂不要见外,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派人来同我要。”
彭氏道:“这么大的喜事,往侯爷和二嫂那里递过信了没?二嫂还病着,听了这喜信儿指不定能好得快些!”
苗氏的笑容便有些淡了:“……老二家的也要做祖母了,是该喜庆喜庆——去问问侯爷,晚上送灶君上天,他媳妇能不能起身,不然就我这个老婆子代领吧!”
彭氏有点摸不着头脑,二嫂起不起身怎么要问二伯,这不是该视病人身体而定吗?但她看婆母脸色也知道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三嫂在边上睃了她一眼,彭氏顿时涨红了脸低头。
请安完出紫竹院,有人在后头叫住了冯令仪。
“四哥哥。”
她回头,是瑾哥。
瑾哥有些犹豫地走了上来:“父亲叫我搬到祖母这里来住了,也不让我回畅陵轩看看我娘。……四哥哥,你知道缘由吗?是不是和你落井有什么关系……”
冯令仪无言片刻:“……你去问祖母吧。”
“祖母说我娘养病见不得旁人,恐会传开来,”瑾哥追问,“四哥哥要是知道什么,就同我说了吧?”
说什么?说你母亲差点淹死我?你敢听吗?你会信吗?
“你以后就懂了。”
冯令仪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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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堂来了一位在宫中侍候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出宫荣养的老内监。
父亲让她给老内监见礼:“这是从前太庙吴贵妃身边的掌事公公,你喊他韦爷爷吧。”
老内监眉毛都花白了,看着慈眉善目,冯令仪自他进来时好奇地看了两眼,作揖下拜:“冯令仪见过韦爷爷。”
韦越笑道:“侯爷折煞了,不过是白混了个岁数而已,哪里值当小爷这样喊,只说一句公公便使得了。”
“您是姑祖母宫里出来的人,老太太也要敬您三分,自然是阖府的长辈,韦公公请上座。”冯希偃态度和煦,比手虚指北堂左手的尊位。
这是正常的待客之道,韦越没有多推辞便坐下了,问冯令仪:“这位应当是侯爷膝下行二的小爷了?看面相倒是有大福分的,只是少年时恐怕要坎坷些。”
韦越会一些看相的本事,冯希偃便道:“少时吃够了苦,日后才走得平稳,这也是应当应分的。”
韦越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也说不大清楚,便捻须含笑不语。
父亲让冯令仪这几天乖乖跟着老内监学东西:“正旦日你跟我进宫参见新年大宴,规矩上不能错了,韦爷爷久居深宫,将礼仪都吃透了的,你学好了以后也大有裨益,这也是你的先生,务必恭敬对待。”说着暗含警告地看了冯令仪一眼,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说袁嬷嬷的事情呢!
冯令仪眨了眨眼睛,正旦要进宫?父亲没说过啊!
“侯爷安心把小爷交给洒家,管教进宫时万事妥帖,”韦越既然接了差事,定是心中有数的,“若不是侯爷,洒家当年就要为贵妃娘娘殉葬了,至今还不知如何答谢侯爷救命之恩,难得请托这一次,决不叫侯爷失望的!”
能从宫中平安出来荣养的奴婢都是成了精的,如果不是韦越平时鲜少得罪人,冯希偃就算有心把他拉出来也是小鬼难缠,他很清楚韦越的本事。
两人说了几句,冯希偃便起身离开:“……公公在此安心住着,若是令哥学得不好,该打该骂都由得,我决不插手,只管正旦那日来接他!”
他给韦越安排的住处在青禾堂第一进的西厢房,三间阔大的堂屋,光线充足。
冯令仪有些惴惴地目送父亲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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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仪学习自冯令仪午睡起来就开始了,她本来担心韦公公是个像话本子中那样的尖刻人,然而事实证明全是她想多了,父亲除了派去苏州的袁嬷嬷不靠谱,还真没有其他差错。
韦越让她换了一身宽松好动作的深衣,地上摆了三大盆的炭火,烧得屋里暖融融的,就算穿得单薄也感觉不到冷意。
“……小爷的祖母、母亲和婶娘们都是有诰命的夫人,正旦日皆须入宫为中宫皇后娘娘朝贺,皇后娘娘贤良慈悲,准了嫔御女眷均可在次日探望,是以夫人、奶奶们届时得以往和嫔娘娘的咸福宫拜见。小爷是外男,本不准入内廷的,圣上吩咐了侯爷带您给和嫔娘娘瞧瞧,所以内廷礼仪也不能少了。”
韦越先教了冯令仪叩拜帝驾的礼仪,正式的朝宴上是三跪九叩,寻常见驾则不需如此隆重,还有遇到宫中皇子、外地藩王以及公侯高官的礼仪。国朝是礼仪之邦,行礼自然十分文雅流畅,见内命妇的礼仪就更加文秀了。
然而看着美好,学起来殊为不易,力道大小、幅度摆动都要细细记在心里,韦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冯令仪,甚至拿了宫中小内监学礼仪的口诀教她。
……
不过几天的功夫冯令仪便累得浑身酸痛,日日大汗淋漓,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连二娘来看她都夸赞比以前更有仪度了。
父亲给了韦越厚厚的封红,请他在侯府过年,被老内监笑着推辞了:“……小爷灵慧,一点就通,洒家没有什么辛劳的。答应了家中子侄要回去的,不好叨扰侯爷,告辞了。”
老内监是真心不愿麻烦,子侄自然是认养的,冯希偃只好派人跟车,送了大手笔但又不逾矩的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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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日,侯府内外过年器物各色齐备,焕然一新,雀替下的白灯笼也取了,从大门到内院的正堂,一路正门大开,穿山游廊下挂满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如白昼一般。开宗祠祭过祖先百神之后,展阙楼前的开阔场地上架松柴齐屋高,举火焚烧,烟火烛天,灿如霞布。爆竹鼓吹之声远近相闻。
紫竹院中花团锦簇,锦裀绣屏,正屋炕下左右设了挤挤挨挨的交椅,苗氏、刘氏两位老夫人端坐上首,子孙辈们满面笑容地一起一起上前行礼,说吉祥话儿,苗氏笑得前仰后合,热热闹闹地散押岁钱、荷包,刘氏面上也带着淡淡的笑容。紫竹院中等闲不出来的几位伺候过先侯爷的老姨奶奶们也出来团圆。
等仆人们也按差役行过礼,大家便更松散一些,理三哥哥强硬地拉着冯令仪往耳房去,里间摆了一张小小的红木圆桌,上面是一堆堆的金银锞子和樗木骰子。
“你玩过博戏没有?养病这么久,也不见你来找我,我爹娘都不准我轻易去打扰,来来来,今晚守岁可得好好玩玩!”
桌边坐着瑾哥和琅哥,还有各自的小厮仆从,不知道谁赢了一把,博得大声喝彩,大家没有注意到冯令仪过来了。
她知道理三哥哥是有意缓和她与瑾哥的关系,便不好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会一些,也很久没玩了,怕要输个底掉。”
两人在桌边找了个位置坐,瑾哥才发觉身边有人,抬头一看是四哥,喃喃着不知说了句什么。
自从上次他追问宁氏的事情,兄弟俩很有些尴尬,本来就不熟,如此更生疏了。
琅哥想起姨娘嘱咐他的话,眼珠子一转,推了骰子道:“四哥也来!我可看到了,祖母给你的押岁钱足足是我的两倍,不输一些给弟弟可说不过去!”
气氛复又热闹起来,冯令仪给瑾哥喂了两局,便开始大杀四方,理三哥哥挑高了眉毛:“好啊,看不出来还是个高手,小小年纪,在哪儿学的?”
冯令仪含糊一笑:“小时候偷偷玩得上瘾了,我娘就找了赌场的老板来教我……”其实是告诉她其内各种把戏,关窍懂了就不再着迷了。
瑾哥的眼睛亮晶晶的:“四哥能教我吗?”
冯令仪看他一眼:“行啊,不过我不保证教会噢。”
大家都笑起来。玩过几局之后歇气,章氏端了一盏吉祥果进来:“……一会儿宴息处那里就开宴了,不要再乱跑。”
她拉了冯令仪的手走到一边,悄声道:“大过年的,你母亲还是在畅陵轩养病,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侯爷和你三叔、四叔在前头说话,令哥是个好孩子,你爹惯疼你,不如去同侯爷说一声,请你母亲一起出来团圆吧……”
冯令仪听了这话,也没有挣开她的手,笑容不变道:“父母的事情,我怎好插手,那岂不是大不孝,父亲心中都有数,三婶娘不要叫我为难了。”
章氏没有多说,叹息了一声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