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的丫鬟轻声问:“二夫人那边听说是真病了,奶奶要去瞧瞧吗?”
“姑母为侯府操劳了这么多年,一朝松懈下来,可不就该病了么,”许迎桥漫不经心地,“……真是殚精竭虑啊,到头来一场空……”
她忽然笑了笑:“罢了,还是去看看,要不是她当年不松口,今日守寡的就是我了,真当我有多想做世子夫人呢……晚些时候吧,好歹吃完饭。”
主仆二人回了院子,下人们已经摆好膳桌了,许迎桥喊给她布菜的丫鬟:“好素月,快些坐吧,你跟着我也忙了一上午,早饭都没用,跟我一起吃饭。”
素月笑着在她对面坐了。
地下站着的媳妇子趁她吃饭的功夫回话:“……大少奶奶那边打发人过来,说是这几日不舒服,想请个大夫进来看看。”
另一个丫鬟素云小声嘟囔:“还当她是风风光光的世子夫人呢!怎么总有这样拎不清的人,也好意思开口。”
许迎桥制止道:“好了,她也是可怜人,许是捱不过去了,拿府里的帖子去东街请董大夫进府吧。”
素云犹不服:“奴婢是为奶奶不值,她那样的人,落得今日是报应呢,奶奶初掌了中馈,本就事忙,还要为她费心……”
许迎桥皱眉看过去,素云扭过身子下去了。
“这丫头,叫惯坏了。”她轻叹一声,拿公筷往安静的素月碗里夹了一筷糟鲞,吩咐那侍立的媳妇子:“下去吃饭吧。”
屋里没别人了,素月才道:“奶奶不怕二爷回来生气么?”
许迎桥淡淡道:“我做什么都是错,对嫂嫂好也说,不好也说,真不知道他整日想什么,不管他了。”
素月已经吃完了,往炕几上摆着的日历看了一眼,轻轻喊了一句:“哎呀,今天是日子了,奶奶可别忘记吃药。”
许迎桥眉头微蹙:“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的手抚上小腹,“早点怀上就好了。”
庭院里有丫鬟问好:“……二爷安。”
屋里主仆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许迎桥迎出去:“二爷回来了?可用过饭?”
冯琪把解了披风挂到木架上,掠起一阵脂粉香气,许迎桥暗暗皱眉。
“大嫂身体不适?”
“嗯,妾身已经打发人请大夫去了。”
冯琪回头打量妻子的神色,忽而笑了一声:“怎么,见大哥没了,你又开始同情大嫂了?”
许迎桥平静道:“二爷又吃酒了?妾身让人给您端醒酒汤来。”
冯琪不说好与不好,坐在炕上拿了她用过的筷子开始吃饭:“我下午不出去了。”
许迎桥示意素月去叫小厨房换饭菜,自己转身进了内室。
等冯琪看完冯令仪回来,已经是入睡的时辰了,他沐浴完站在床边:“怎么,今日不让你丫鬟伺候我了?”
许迎桥已经服过药丸了,主动去解他的衣服:“素月脾气弱,入不得二爷的眼,妾身过几日再为您另找。”
冯琪盯着她的脸,一把拽住她的手:“你终于想通了?”
许迎桥一言不发,皱眉忍着。
敦伦过后,素月伺候她沐浴。
许迎桥坐在浴桶中,沉沉道:“希望这次能成,我真是不想再伺候了。什么人都肯受用,万一染上什么病回来,我还想好好活到老太太的年纪呢……”
素月安静地服侍她穿衣服,回房,冯琪还醒着,等她躺下。不知过了多久,帐中传出一声轻叹:“只要你不再想着冯瓒,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妻子早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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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的病要静养,长辈们除了好转那天来看过她,就不再上青禾堂打扰。
“林三叔,你去过大慈恩寺了吗?”
二娘没有歇几天便出门忙燕京合庆元的事情了,林三叔随着二娘出面做一些男子更合适的交际,冯令仪拜托他给观水在寺里点长明灯祈福。
林水生把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放在云石面葡萄纹圆桌上:“少爷都吩咐了下来,我不办妥当了怎么好见你,放心吧,每年三百两银子的点灯钱,大和尚们日日诵经。”
“都是我连累了他……”冯令仪黯然道,问起观山来,“他在哪里找到了亲生爹娘?不是拐子扮的吧?”
林水生笑道:“观山是小时候从村里走丢了才犯到人牙子手上的,他还记得自己村子叫什么,镇江那边的人来回话,说同来认子的夫妻长得很像,应当不会错。”
冯令仪点头,既然观山愿意回他爹娘身边,她也不是非得要观山伺候,只是没有好好告别,有点失落。
冯令仪指着桌上的油纸包:“这是什么?外头的点心吗?”
林水生给她拆开麻绳:“你二娘在聚鑫酒楼请贵人吃饭,用着不错,给你订了几样招牌的点心,尝尝吧,特意让厨子不放荤油的。”
油纸包被揭开,甜香味便慢慢散开来,是酥油鲍螺、栗炒银杏和松仁泡茶。鲍螺入口即消,冯令仪请林三叔一起,被他笑着拒绝了:“早就尝过了。少爷好好歇着,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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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觉醒来,冯令仪还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外头父亲在喊她。
“令哥,来院子里。”
她穿好衣服下床。从一点点大的时候开始,娘就要求她自理起居,就算是玉簪也不贴身侍奉的。
冯令仪系紧鞋带出门,只见庭院里站了三排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儿,这样大寒的天,只穿了一件黑绿纻丝袢袄,却不见瑟缩,身材精壮,手臂青筋隐隐虬结,显然都是练家子。冯令仪一出来他们便默不作声地行礼。
父亲站在廊下。
“……他们是谁?”
冯希偃笑道:“你不记得事,带你去宛平那天说过要给你挑几个侍卫。总爬上爬下不知轻重,那几个小厮还没你懂事,不留神就叫唬住了,身边要有人护着。”
父亲的副将张洪给她解释:“这些人或是侯爷名下庄子上的小子,或是从善堂里抱来的,从小便跟在军营里练武,身手不错,以后就留在令四爷身边了,小爷挑两个日常带着吧。”简直是谦虚了,何止身手不错,再过个几年几乎能同朝中一品大员的贴身护卫相提并论了。
冯令仪便问:“要是他们不给我是侍卫,本来要去哪里?”
张洪笑起来:“那就要看他们各人本事了。”大概都能进卫所,只是不如在这位令四爷身边有出路。
冯令仪走出游廊,挨个看过去,站在后排正数第三的小少年身姿挺拔,眉目英挺又灵秀,冯令仪轻轻“哎”了一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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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刚抵达通州时父亲来接她吗?
午时路过大兴,父亲在那里有片庄子,带着冯令仪在佃户家中随意用了顿午饭。冯令仪没见过北方的麦田,早早吃光了米跑出去,田埂上积雪化开润了泥土,她没站稳一头栽下去,糊了一脸的泥,膝盖也摔得青肿。
她是慢慢跑远的,父亲和侍卫都没有留意,身边竟然没有守着的人。
冯令仪眼泪汪汪地坐在田里,一时起不来,呲牙咧嘴地慢慢揉膝盖,等着父亲找过来。
头顶洒下来一片阴影,是有人挡住了日光,冯令仪抬头看去,见一个穿着素白短打的小哥哥,手里拎了个竹编的笼子。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他一边问冯令仪一边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从地里扶起来。
冯令仪抹了抹脸,袖子上一大片污泥:“我跟父亲路过这里,多谢你扶我,知道范庄头家往哪里走吗?我不记得路了。”
他往东边看了看,笑道:“怎么绕到这边来,难怪不知道回去,来,我带你走。”
冯令仪跟在他手边,指着竹编的笼子:“这里面是什么?”
他提起来晃了晃:“是田蛙,你想玩吗?”
不好讨要吧?冯令仪摇头:“我没见过,就是问一问。”
拐过一条参天大树挡住的小路,用过午饭的青砖院子便能瞧见了,远远还能看到父亲的侍卫四散开来,好像是在找人。
冯令仪高兴道:“就是这里!我回去了!再见——”
她回头要和他告别,手上被塞了那只竹编的笼子。
“拿着玩吧。”他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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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微微抬起视线,对上冯令仪的眼神,眨了眨眼睛。
冯令仪便拉他出列,又仔细找了另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走回廊下:“父亲,我挑好了,就他们。”
冯希偃颔首,指着冯令仪见过的那个:“你认识?”
冯令仪道:“在大兴的时候就是他送我回来。”
父亲若有所思,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剩下的孩子离开了,这些人还要学一学以后跟着冯令仪的规矩,她选中的两个因是随侍的,全看冯令仪自己的意思。
玉簪给新来的侍卫安排了屋子,冯令仪正屋东边有两间厢房空着,正好给了他们。
晚饭稍微办了个迎新宴,冯令仪问已经梳洗过的两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送她田蛙的小哥哥答:“我是冯呈。”
“小的林巍。”这是另一个侍卫。
“你姓冯,是我父亲赐的姓还是本来就姓这个?”冯令仪好奇问冯呈。
“我爹是老侯爷在战场上救下的遗孤,所以随了侯府的姓。”
冯令仪点头,能用冯姓的一般都是十分得信任的心腹人家。
“我身边的人都是月例银子二十两,到了初一找玉簪姐姐要。你们应该晨起要练武吧?还是照旧去展阙楼,我身边一般不要人伺候,等我出门的时候你们再跟着好了。”展阙楼是父亲和侯府的侍卫的演武场,占地阔大。
冯呈和林巍都应是。
景川侯爷的私人书房中,张洪垂首回禀:“都查过了,那日冯呈赶上旬假回大兴,与令四爷碰面,应是凑巧。冯东成说一直守着那孩子的身世,没有侯爷的吩咐,不敢告诉他。”
冯希偃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烛光下不好看久了书:“罢了,既然令哥选了他,也是造化。贺氏一族死绝了,就留这一根独苗……把冯东成的月例再翻一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