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的,你这一去京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的。进了侯府肯定不习惯,身边有这些东西,你也能安心点,”计迎不以为然,“不过那些布料皮子暂时用不到,就先放在外面的宅子里,等换季要做衣服再开箱。”
冯令仪放下册子,拉住二娘的手臂贴在脸边,喃喃道:“我就知道二娘对我最好了……”
计迎好笑地拍拍她的头:“还有一桩,我在你林三叔手里放了银子,等他送你到了侯府,会拿给你的,一共是五百两。你的书箱里最底层还放着五千两银子,是京城大昌钱庄的小额银票,等你手上的银子使完了,就去钱庄里兑。在侯府里手头要大气点,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写信给我,更不能忘记和主君说,知道吗?”
“那你什么时候能进京陪我啊?”冯令仪这才感觉到一点快要离家的心绪,不禁问道。
“最迟二月底就过去,到时候再慢慢地看房子,要买个离侯府近的,这样你要是在侯府里不顺心,也方便来我这里住,”计迎沉吟片刻在心里算过日子,笑着点了点冯令仪的鼻尖,“这样总安心了?”
冯令仪立刻点头,还要加一句:“那二娘也要快一点,听说燕京的花朝节比苏州热闹,我想二娘带我去看!”
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计迎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自然答应了。
次日天蒙蒙亮,秦园已经人声鼎沸了,壮仆同侯府的侍卫们一同将大箱子搬上车,足足装了五辆黑漆青帷车。林水生和谢管事坐了最前面的马车,他们是这一路上的两个主事人,现在又不甚熟悉,当然要借着机会了解一番。
迎娘带着冯令仪坐在其后一辆,紧跟着是冯令仪的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后面一长串的马车坐的是护院等人。
他们要在觅渡桥码头上船,走的是驿道,时辰尚早,路上并无太多人马,颇为通畅。
邻近码头的新亭是送别的地方,聚集了很多人。冯令仪在犯困,计迎自己下了马车,放眼望去,这些人中竟然很多都是熟面孔。
一个头上扎方巾的蓄须男子眼尖,认出这是秦园的马车,带着家仆上前,拱手见过迎娘。
“纪掌柜,我等听说少东家要进京,合庆元总票号也要迁到京城去了,特来相送。”
计迎还了个礼,笑道:“原是郎员外,我不是在帖子里说了不必兴师动众么,到时办乔迁宴定会请大家来秦园吃酒的。令哥儿一个小孩子,劳动诸位来送他,怕要折了福分的。”
更多的人拥了过来,原来大部分是秦园名下产业所雇掌柜、管事们。
郎员外特意赶早过来,只是为了在这位纪娘子面前留个善面儿罢了。毕竟前几日收到帖子得知秦园举家要搬迁,还不准他们这些人上门打探,往日未有此事,众人心中惴惴,又不敢不从,私下商议后决定趁送行之时问个明白。
福薄的连太太经商不输男子,为人又大气和善,在秦园名下的铺子管事,酬劳十分丰厚,虽然少了点欺上瞒下的油水,但是大家都如此,反而更能聚财,何况家里的女眷都能在此不抛头露面地挣银子,比那熬坏眼睛地做绣活好多了。
因此他们虽为男子,却很少有对连太太、纪娘子不敬的。
郎员外早年是苏州落魄的乡绅子弟,嗜赌败尽家财,这才经起商来,因为家世颇好,在秦园名下的管事中很有脸面,代众人问道:“实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是求纪娘子开个尊口,也好告知一些内情吧?连日来不许上门,又近年关,总该让我们吃个定心丸才是。不知纪娘子迁去燕京后,有何打算?”
计迎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众人的心思,倒没有为难的念头,直接道:“诸位不必担心,只是合庆元北迁,诸位管着的铺子照旧由各人管着,我们都是经年打交道的了,诸位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若真有变故,定会提前与你们说的。”
众人纷纷露出松懈的笑容。
计迎看着远处雾气中朦胧的水面,拢了拢披风:“再有一事,本打算过几日请诸位来吃酒时说的,一并告予诸位。我既然要入京,林大总管也是各地江河湖海跑的,没有空闲看着苏州,还请诸位私下商议,推举个主事人出来,到时我把苏州的大小事宜一并交托,年成收益就只管问他要了。诸位有才者居先吧!”
她含笑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大部分都朝郎员外看去,少数几个见此却是跃跃欲试,目光十分明亮。
计迎轻巧道:“诸位还请自便,我就等着吃酒那日听信儿了!”
“烦扰纪娘子了,”郎员外的声音压过众人,冬日清晨呼出寒冷的白气,“只是少东家这一去京城怕是难得再见了,不如让我们给少东家请个安再走吧!”
少东家是哥儿,日后大了这家业肯定是要揽在手里的,不趁小时候卖好儿,大了谁记得你?
众人纷纷点头,显然都是这个意思。
计迎本是见冯令仪早起困顿,让她先养养神,倒没有想到这一层,立即唤了冯令仪出来。
冯令仪还是意识朦胧,只知道有很多人来和她说话,她含含糊糊地一一见过,就被二娘塞回了车里。
到了码头,有一艘四层大帆船停泊在岸边,船身漆了红漆,不起眼的地方有些斑驳,看着是在水上航行多年的帆船。
仆役们从马车上卸了箱子,林水生也去搭把手,搬着箱子走搭好的红漆船梯上船。
冯令仪被叫下了马车,被寒风吹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醒神,捧了个热腾腾的手炉看着帆船小小惊叹:“这么大的船,是我们家的吗?”
计迎摸了摸她的手试寒温:“是主君派的,不过我们家也有,是你林三叔出海用的,有机会叫他带你出去玩。”
很快箱子都安置好了,计迎送冯令仪上船,她的舱房在第二层,一共有三间,小厮、丫鬟们在第三层,侍卫们在第一层,最后一层是箱子。
玉簪已经带着观水、观山把她的房间收拾好了,按着冯令仪的习惯摆放她平时常用的器具。
计迎打量着陈设点头,嘱咐冯令仪:“我下去了,入夜泊船的时候不要乱走,要是想上岸歇息,要让林三叔陪着你,不能离了大人知道吗?”
冯令仪觉得船上很新奇,举止间不像平日那样早熟,“嗯嗯”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二娘再见,记得快点去燕京噢!”
玉簪在身边捂着嘴笑,计迎瞪了她一眼走出房间。
却在船梯边碰到了林水生。
他一触及计迎的眼神就垂下头,半点不像外面那个威风的林大总管。
也没有其他路可绕。
计迎有点头疼,林水生慢慢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只怀表递给她,低声道:“我听说你常用的表摔坏了,在广东遇到有人卖,你拿着吧。”
计迎凝视着他掌心,这事一只画珐琅镶琉璃钻花怀表,做工十分精美,流光溢彩。一看就能知道送礼人的殷殷心意。
这么好的东西,足以上贡了,有价无市,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
她没有接:“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拿,令哥儿已经送了我一只表了……你收回去吧。”
林水生默默将怀表塞回了怀里。
她还没有找到能补上林水生位置的人,秦园不能离了他。
计迎思及此,关怀了几句:“路上多保重,多添衣加饭,水上染病不好治……照顾好令哥儿。”
见林水生仍然低着头不说话,计迎也无话可说了,相对半晌就要下船。
林水生拽住她的手臂:“迎娘,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又无家室,你也是伶仃,不能再做考虑吗?”
计迎心中暗暗叫苦:“我已经多次同你说明了,要为太太守好秦园和哥儿,若是成了家,必然多有顾及不周的。”
林水生急切道:“我并没有阻拦你,我们二人一同为太太看顾秦园,不是很好吗?”
计迎摇头:“这大有不同。人皆有私心,若我再有生育,自己都不能保证会生出私吞家财的心思,何况是别人……其实你明白的,我决心已定,只能祝你另寻佳人了。到时我送你厚厚的成亲礼。再会吧!”
她轻易扯回衣袖走下了船梯,林水生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轻叹一声离开。
清点好箱笼,帆船很快就启程了。
冯令仪从房间里跑出来,用力朝岸上的二娘挥手,水上起了大风,把她的鬓发都吹乱了。
计迎忍不住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大声道:“快回房!记得写信回来!”
声音在雾气和寒风中飘远,不知道冯令仪听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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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起来,河面往来舟船不断,有专候于此贩卖些吃食瓜果的船只,也有装点一新的花船上坐着抱琵琶的歌女。
林三叔做主招来几只卖吃食的小舟,将饭菜全部买下,一一给船上众人送去。
冯令仪揭开攒盒,椿芽炒鸡蛋、冬笋玉兰片、清炒芦蒿、蟹粉狮子头,还有一碗虾仁鸡皮汤,一小盏甜米酒。
林水生笑道:“快到镇江了,少爷要是头晕千万记得和我说。”
冯令仪舀了一勺米酒。娘也会做这个,味道比之眼前的还甜。她点头道:“林三叔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您吃过了吗?”
林水生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站起来:“还没呢,我找谢管事去,少爷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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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便湾住船,仍在南直隶地界。这里不是大码头,岸上的人很少,远处的人家正在做饭,碧青的烟连云直上。
冯令仪早早睡下,半夜醒来,天上皎月洒了一片清影在地上,能模模糊糊看见室内的轮廓。
小厮和丫鬟是不睡在她的舱房里的。
可能是有点认床了,冯令仪提壶喝水,再躺回去,毫无睡意。
她索性穿戴齐整衣服,打开门走到甲板上。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的星光灿烂。四下万籁声宁,偶尔能听到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更显周身静谧。近处还有一座佛塔,塔顶佛灯影昏昏。
她站在栏杆处眺望许久,一直到船上有人起夜,冯令仪怕惊动了别人,这才回房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