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刮起了大风,吹得青石板路边上的参天大树摇晃着,不过几息之间,天色就阴沉下来。
计迎本来就是从前院被叫回来的,教训完冯令仪仍旧去了前院,她要处理的事情是很多的。
送冯令仪回院子的丫鬟看了看天,回头催促有些魂不守舍的冯令仪:“少爷,眼看着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有几滴冰凉的雨珠落在冯令仪脸上,她这才回过神来:“噢!那跑吧!”
两人抬手挡雨,一路跑进青禾堂的廊庑,雨势渐渐变大,打得芭蕉叶都落了几片下来。
冯令仪从小厮手里拿过干燥的巾子擦脸,请丫鬟在这里避避雨:“姐姐不如就在青禾堂用饭吧,这么大的雨,就算打了伞回去也要淋湿的,怕要着凉了。”
丫鬟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雨出去,听了连忙欣喜道:“奴婢多谢少爷体恤!”
“本来就是我走路太慢才连累你,说什么谢不谢,”冯令仪摇头,索性道,“要是吃了晚饭还没住雨,你就在这里歇了吧,和玉簪她们挤一挤就是。”
丫鬟很想答应,为难道:“这……纪娘子定了规矩,入夜不准在外逗留的,若是同屋的姐妹见我没有回去,我们都要挨罚的。”
冯令仪才知道还有这一桩,若为了这个姐姐麻烦别人冒雨跑一趟也不太好,就说:“好吧,那我让玉簪给你多拿几件衣裳。”
丫鬟谢过下去和青禾堂的侍女们玩了。
用过晚饭,庭院里充盈着雨后独有的草木泥土的味道,冯令仪沿着抄手游廊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陈设十分阔朗,是连氏布置的。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董叔达的《平林霁色图卷》,下面一张黄花梨雕博古大案,案上一方端溪砚、一张《停云馆帖》,摆着镇纸、臂搁、笔筒、水丞,旧窑粉瓶中斜插几支腊梅,大肚白瓷缸里是冯令仪的旧字画。左边立着一对黑漆描金多宝阁,格子中放着福寿白石盆景并各色宝砚,一尊野趣十足的紫檀木雕渔翁、一座小小的沉香木雕祝寿仙女像。西边是两张大书架,本来摆满了书,现在多半都收拾到行李中去了,只剩下零星几本。地上放着一尊鎏金貔貅青铜炉,里面点了炭火。
冯令仪收了法帖,从书架上取了一本《龙文鞭影》来看。她手里有好几种刻本的,这一本是从街边的书铺里找到的,上面做了标注,字写得十分用力,墨汁能浸透五六张纸,主人批注时应该刚学写字。
案边的小厮一边磨墨一边觑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少爷还在生气那袁婆子吗?”
伺候冯令仪的小厮有两个,其中嘴最好使的叫观山,正是此时在书房伺候的这个。
冯令仪翻过一页,随口嗯了一声。
她对身边人都挺和气的,并不拘束什么,所以下人们胆子大得很,有什么说什么。
观山淬了一口:“小的也看不惯那婆子,都是下人,怎么连带着跟她的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纪娘子也是,见他们这样子还惯着,要不是今日冒犯了少爷,说不定要恭恭敬敬送他们出门呢!”
冯令仪轻声斥道:“好了!你越说越没规矩,敢编排到二娘身上来了。”
观山自顾磨墨,没有注意冯令仪的脸色:“本来就是嘛,小的实在弄不明白纪娘子为何对他们这么好,又是送点心又是时时赏赐,依小的看,莫不是纪娘子想攀侯府这个高枝儿了吧……”
冯令仪听着心里一动,放下了书,主动拿了块盘中的云子糕给他,不动声色道:“是啊!我也正疑惑呢,今日二娘还给我好一顿骂,我不服气!”
观山见主子附和,说得更加来劲:“谁说不是,少爷您这一年都在白石潭,不知道园子里的事情。自从纪娘子接了这园子管着,把得府里滴水不漏的,比从前……严苛多了,动辄撵人出去,咱们青禾堂就有叫走人的。”
冯令仪“哦”了一声:“我有印象,是你隔壁屋的喜子吧?”
观山重重点头:“可不是!当日哭着不肯走呢。还有,前月我偷听来禀事的掌柜说,纪娘子如今拿着总账本,改了以往的规矩,外头的人手里拿到的银子就少了,小的以为……纪娘子恐怕有私心!少爷千万要有防备之心啊!”
冯令仪笑道:“还有别的吗?你都一起说给我听了吧。”
观山这时才听出不对,立刻放下墨锭,神情惴惴:“少爷?”
冯令仪收了笑:“我四岁开蒙你就来我身边了,在府里也没有别的亲戚,我对你还是放心的。只是你看着机灵,没想到这么容易被人哄骗了。”
观山不解。
“我动身去白石潭的时候,喜子趁乱拿了我的一块坠子,我出门才发现,告诉了二娘,他应该是因这件事被撵走的。你和他玩得又不亲,怎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冯令仪借着教训小厮的空当往嘴里塞了块糕。
观山羞愧低头,冯令仪继续发表见解:“还有,我二娘管园子又不是散财仙子,肯定有落埋怨的地方,她只是接了我娘的遗命照顾我,不是正经的东家,自然有不服的,你每日听着这些话,没有的事也信以为真了。”
观山忍不住道:“您就这么信任纪娘子?万一确有其事呢,人心隔肚皮,而且又不是真的娘……”
“哼,”冯令仪不以为然,“就算真如你所说,二娘有藏私心,那也是她应得的,她劳心劳力帮我照管娘的东西,就是把一半的家产都给她也没什么,这点东西,二娘还不放在眼里呢!”
观山无话可说了,不过少爷这么护短也好,他们这些身边的人才有好日子过。
冯令仪换了语气:“还有,你家少爷又不是傻子,谁对我好对我不好还分不出来?你也太小瞧我了!”
观山讪讪地笑。
“我不信二娘,还能信谁呢?”冯令仪骂完他,小小叹口气,“娘连把我交给父亲都不放心,却放心她。我是全心全意拿她做娘的,要是她对我有歹意,我还不如早早跟着娘去呢。”
观山急忙道:“呸呸呸!少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被神仙听到作真就不好了,您要再说这种话,我就去告诉纪娘子!”
冯令仪瞪了他一眼:“行了,我不说了。总之,你是青禾堂的人,园子里又没有别人,你肯定要向着二娘的,就是我不在家了,你听到不好的,还要帮着二娘说话!”
观山自然连声应是,冯令仪让他接着磨墨,提笔开始练字。
窗外,计迎手里拿了一件小小的鹤氅,神色难辨。
她本来见今晚雨急,怕冯令仪明天穿少了衣服,拿了预备让她穿着在侯府过年的大氅送来,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
这孩子面上看着一团稚气,其实心里十分明白。
不枉她这么疼爱了。
计迎悄悄走回正屋,把衣服挂在描金彩绘九弦衣架上,叮嘱冯令仪的大丫鬟玉簪:“明日盯着少爷穿上。”
青禾堂伺候的丫鬟不多,包括粗使的也才六个,玉簪管着这些丫鬟。她长了一张鸭蛋脸面,五官虽然不出挑,胜在一双杏眼讨喜。
玉簪笑着应下:“少爷一向听娘子的话,说不定回来就要试了。”
计迎交代她好生照顾冯令仪,这才顶着夜雨回了蔚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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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先生定了廿九的日子动身,前日下午,冯令仪的行李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冯令仪由秦园的护院跟从,骑着小马往城外的翠岩寺去,后山长眠着她的生母,她要离开江南,当然要跟娘说一声。
墓边的松柏四季常青,碑前整整齐齐摆放着连氏生前喜爱的瓜果,犹沾几滴剔透的水珠。
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身后高大的护卫给她举着伞,冯令仪拈了三支香,恭恭敬敬拜祭过母亲:“娘,父亲来信让我去京城,我明日就要走了,以后恐怕不能常来看您。等到了京城,我会烧纸给您说我住在哪里的,您要是想我了,不要走错了路……
“父亲派了他的奶嬷嬷来接我,那个婆子太讨厌了,还想教训我,连二娘都忍不了她,不过二娘后来也教训了我一顿,您就不要再担心了……
“不知道燕京的生活怎么样呢……”
冯令仪絮絮叨叨地说着,见线香将尽,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从地上捧了一抔黄土装进去,再系紧封口塞回暗袖。
她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娘,我走了。”
冯令仪转身离去,层层松叶之中飞出一只深色的蝴蝶,不远不近地跟在冯令仪马后,送了两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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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把小马驹系在马厩,往蔚山堂走,半路上迎面而来一个身量高挑的丫鬟,是凌儿姐姐。
凌儿福身:“少爷,纪娘子不在蔚山堂,她在春泽斋等您呢,说是要交代您事情,您不必往蔚山去啦。”
春泽斋在前院。
冯令仪谢过她,转上一条羊肠小径,七拐八拐很快就绕到了前院。
一进春泽斋,迎面就看到院子里十几只黑漆大箱子,大部分是合盖的,只有靠近廊庑的几个还开着,个个都高到冯令仪的眉心,看着十分壮观。
斋堂里的下人们人来人往的,见到冯令仪都行礼。
二娘的身影出现在廊下,余光看见冯令仪,朝她招手:“令哥儿,你杵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
冯令仪这才走过去,提着袍角踩到栏杆上跃下,跳到了游廊中。
她指着这些大箱子,有些无言:“……二娘,您都给我收拾了些什么,装了这么多箱子,父亲给我安排的院子还不知道安不安得下呢。他要是觉得我太奢靡了怎么办?”
“你当侯府这个牌匾是摆设呢,他们比起你只有更甚的,主君回回过来,看见你的青禾堂不也没说什么嘛,”计迎笑眯眯的,见冯令仪还不放心,又道,“好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让你林三叔先把这些东西放在燕京赁的宅子里如何?”
如今去了袁嬷嬷,计迎思量之后还是要留在苏州管着总票号搬迁事宜,林水生从广东市舶司回来,见状主动提出送冯令仪进京,顺便也好摸清楚燕京的门路。
冯令仪这才松口,跟着计迎进屋。
二娘从坐北正墙下的黄花梨石心八仙桌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她:“来,这是外面那些箱子的名册,你要是想找什么东西,在这本册子上翻就知道了。箱子都做过标记的。”
冯令仪依言翻开,洁白细腻的粉笺纸上是工整端秀的簪花小楷,看着很是伤心悦目。
上面根据序号把每个箱子列了条目。甲至丁号箱子是冯令仪的四季衣物,戊至辛号是各种裁剪好的锦缎棉布料子,壬、癸是貂皮、狐皮等做围脖、里子、披风的皮料,子至辰是书画法帖等物,巳至申是四大箱各种常用的、珍贵的药草药丸,最后是青禾堂里的摆设用具,几乎能拿走的都收拾了,冯令仪还看见了她书房里那个紫檀木雕的渔翁像。
“二娘,您这是除了房子,直接把青禾堂给搬走了呀!”冯令仪嘴角微抽,觉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