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迎道:“有劳嬷嬷指点,若是在静堂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务必打发了人来同我说。我们苏州不比燕京,饮食或是居住方面都大有不同,嬷嬷是侯爷的乳母,金贵人,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袁嬷嬷笑道:“这话说得在理,老身还没来过江南。北边是睡惯了炕的,这里却是睡塌,三九天的湿冷寒气直能钻进骨头里,也不知是什么道理,照理苏州连雪都没下,怎么比京中还冷……”
计迎立刻接话道:“嬷嬷头一回在南边住,肯定不习惯的,一会儿我就叫厨房再搬一个火盆过去。”
袁嬷嬷自然十分受用,计迎就和她说起南北各处风土人情来,又是刻意捧着她,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话头不知怎么转到上京来。“水路恐怕走到登州那块就要结冰了,到时要上岸赶路,时间上是紧了些,侯爷特意嘱咐了要令小爷进府过年的,今夜就要收拾起来了,纪娘子,你看后日动身如何?”
袁嬷嬷说着仿佛在商量,其实语气上只是告知计迎一声。
“那我即刻就安排人打点行李,还有哥儿身边日常服侍的人也要带几个去,要是来不及,不如我先送了哥儿北上,再回来慢慢整理也算妥当。”计迎道。
令哥儿要进京,她肯定要在身边看着的,那苏州的总票号就要迁到燕京去,一时是办不成的,而且也不好当着侯府这些人的面做事。太太的产业很少有人知道得清楚的,就是这老婆子也只以为侯爷不过给了太太几间铺子花用而已。
袁嬷嬷却紧紧皱着眉头。“你也要进京?你用什么身份进京?纪娘子没有签身契吧,别说干娘,就是令小爷的亲娘如今若在,也是进不得侯府的。等令小爷上了谱,二夫人才是他的母亲!”
话都说到这里,袁嬷嬷索性说开来:“我瞧这秦园地段不错,修整得也好,令小爷进京之后,秦园就没个正经主子了,不如纪娘子找了人来把这宅子盘出去,也好给令小爷攒些东西。侯爷给先前那位娘子置办的那些产业,按理也该交给侯爷或是二夫人打理才是,没得麻烦纪娘子一个外人的。”
冯令仪刚刚开口想反驳,被二娘按下。
计迎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和气道:“嬷嬷说的是,只是不知这是主君的意思还是您揣摩主君心意所想?若是主君的吩咐,当年主君的确给了我家太太梧桐街上的两间铺面,一个是成衣铺子,一个是点心铺子,给我家太太平时补贴所用,字据都是保存好了的,账册也在,我自当交还;若是其他,我是奉了太太的遗命打理这些产业,太太留下的文书可是过了官府用印的,恐怕不能这样随意处置了。”
袁嬷嬷倒没想到这一层,闭口不提是她自作主张,狐疑道:“只两间铺子?老身瞧着不像……”
计迎耐心十足:“确实如此,只是苏州人烟阜盛,格外繁华,因此收益好罢了,我们的账册是经得起查问的。”
袁嬷嬷却“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是要私吞银子不成?!老身是为了令小爷好!他进了府里,自然要听二夫人的话,还不如把这些铺面家当之类交给二夫人搏她欢心,二夫人刚刚失子,最需要抚慰的了,她又是个菩萨心肠的。”
计迎却十分欣喜道:“既然菩萨心肠,想来我家哥儿不做什么也会得她疼爱的。”
袁嬷嬷被噎得不上不下,说不了几句就提出告辞,迎娘仍然维持体面,亲自送袁嬷嬷回了静堂。
等她回来,冯令仪气愤道:“这老嬷嬷真是讨厌,我本来就不想进京的!”
迎娘拿了侯爷的信给她看。信中父亲告知世子病故之事,谆谆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不要乱跑,特别是水路换陆路的时候,要紧跟着家丁之类……要她进京的意思十分坚决。
冯令仪泄气地扔下信:“二娘,你真的要听那老嬷嬷的话不带我进京吗?我害怕!”
迎娘正在给她收拾贴身的衣服。
“这老人家说话虽然不中听,但是意思是不错的,我确实没有资格跟你一起进府,既不是仆人,也不是血亲,”她见冯令仪低落的样子,笑着安慰她,“你也不要担心,我肯定不会放你一个人在燕京的,等我把苏州的生意处理妥当了,就在京中买个宅子,总号搬迁的事急不来,到时候你白日多来二娘这里就是,反正是个哥儿,侯府还能拦着你出门不成?”
冯令仪有点怏怏的。外面的丫鬟进来回话:“少爷,纪娘子,那个牵马的小厮在门外候着了。”
计迎放下包裹提声道:“请进来!”
冯令仪好奇问:“这是谁?二娘请他做什么?”
计迎笑道:“也是侯府里来的人,昨天婆子来告诉我那老嬷嬷竟然因为一点小事叫家丁给一个马夫板子,打得都不成样子了。我拦了下来叫请大夫。外面那人就是昨日那马夫的弟弟。袁嬷嬷讲侯府人事没有诚意,不然怎么只说些府里有哪些人,”她说到这里有些不以为意,“这种事情进了府自然能知道,我想打听的是府里那些人都是个什么性子,特别是那宁夫人。”
一个中等身材的小厮进来了,衣服灰扑扑的,进来就给冯令仪跪下磕头。
冯令仪“哎”了一声:“你怎么给我下跪?快起来吧,你又没做错事。”
计迎半点不嫌弃地拉他起来,和气道:“这里没有侯府那么大的规矩,我叫你来是想问些事情。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厮果然仰起脸,却是个有些机灵的长相:“奴才名叫王见采。纪娘子大恩,否则奴才爹就要被打死了。您要问什么,奴才只要知道,没有不说的!”
计迎却让冯令仪先问。
冯令仪想了想:“你知道刘老夫人吗?她和老夫人关系如何?侯府众人对她如何?”
她挺好奇的,比知道宁夫人还好奇。
王见采道:“老夫人同刘老夫人情同姐妹,刘老夫人命苦,没有正经的子孙,老夫人就让府里的大小主子们都称她‘刘祖母’,俱以子孙礼侍奉的。”
“刘老夫人是个什么性情,她就这么应承了在府里住着?”
王见采挠头:“小少爷莫怪奴才口上不积德,这刘老夫人有些刻薄人,我爹说当年的鉴太太还守寡,就被她磋磨得不成人形,早早去了。如今想来是知道要靠着老夫人,这才收敛了些,不过是个极难相处的,小少爷进了府,可要离她远一些,礼数上千万不能缺了,虽然名分上是老侯爷的嫂嫂,可她自来以老侯夫人自居的。”
冯令仪奇道:“这个样子,老夫人没有话说吗?”
“这就是老夫人的心善之处了,”王见采道,“三太太看不惯,还被老夫人罚去祠堂了,说要体谅刘老夫人孤苦。”
冯令仪撇了撇嘴,不再问刘老夫人:“那宁夫人呢?”
“二夫人待下人极好,可惜近年来身子骨不大好,世子又去了,就越发深居简出的,二少奶奶帮衬着她打理府里中馈——二少奶奶也出自许家,是二夫人的内侄女。”
不比冯令仪再问,王见采自动续了下去。
“二少奶奶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不过有些不容人,把琪二爷看得死死的。
说到这里,他笑道:“奴才一并把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说了吧。先世子就不说了,世子夫人新寡,听着是要为世子守节;
“瑾四爷是老夫人的眼珠子、心头肉,一贯喜欢在小姐丫鬟中厮混的;琅五爷不大爱说话,有点呆呆的,他姨娘当初是二夫人的陪嫁丫头;和嫔娘娘如何奴才不大清楚;琪二爷一向不爱待在府里;二姑娘、三姑娘都跟了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学针线;理三爷被四老爷敦促着刻苦读书,轻易不出来耍弄的。”
计迎忍不住赞道:“好!口齿利落,你爹养了个好小子。我倒想问问那袁嬷嬷如何?”
王见采顿时恨恨道:“奴才不是为了私仇——那老虔婆仗着自己奶过侯爷,府里又贯来尊重这类奶妈子的。她就真摆起了做主子的款儿,做威做福,可恨侯爷常年领兵在外,又不管内院的事,自然不知晓她的险恶,想是念着旧时情分才看重。”
计迎心下愈发明了。是了,如主君这样位高权重的男子,为表对嫡妻的信重,一向是不会插手后宅事务的。而越是公侯勋贵之家,越重孝顺,别说奶母,就是服侍过长辈的下人,晚辈也需得尊敬的。
冯令仪问:“二娘说你爹被袁嬷嬷罚了板子,我父亲派来的护院家丁也是归她管吗?这岂不是内外不分。”
王见采苦笑:“照规矩自然不是如此,袁嬷嬷之外还有一个谢管事,原本护院大哥们如何行事都听谢管事调度的,但袁嬷嬷积威甚重,有老资格,前不久她做生日,二夫人还专程赏了一桌席面,自然十分有脸,谢管事也不好驳了她的话。我们私下里谁服她呢?”
计迎有些同情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你们也是不好做事。”
冯令仪又问了一些京中的风土人情,迎娘抓了几颗金花生给王见采,就让他下去了。
冯希偃派来的众人一一来见过冯令仪。
谢管事其貌不扬,抬起头时却目露精光。护院们十分壮实,呼吸绵长,练的是内家功法。小厮们低眉顺眼,举止也得体。总之看着都比袁嬷嬷更让冯令仪舒心。
至晚,静堂的一个丫鬟一脸难色地来回话:“……袁嬷嬷说屋里的蜡烛不好,她看画堂花厅里的蜡烛亮堂,想纪娘子给她几支……”
花厅里放了几盆顶级的天水牡丹,须时时有光线照着。这是连氏生前最喜爱的花,因此冯令仪和迎娘都不惜用价比黄金的羊脂烛来培育,但是自己都舍不得用的。
袁嬷嬷竟然就这么开口索要了?
冯令仪干脆道:“不给!你去和她说,那蜡烛是琼州产的,我自己都没几支,她哪来的脸,难不成是要考功名点灯夜读不成!”
那丫鬟二话不说就领命要下去,计迎想了想招她回来:“去库房取一支吧,只和她说家里也没有多的,要节省着。”
冯令仪恼道:“二娘为什么要给她,你给我绣衣裳都舍不得点的。”
“你要是也想点那蜡烛,我叫人再从琼州给你多捎几根,不过是费点银子的事,”计迎笑道,“能用银子解决的那都不叫麻烦,袁嬷嬷要跟着你一起回京,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又和她结怨。”
冯令仪嘀咕道:“我不想和她结怨,她却上赶着来惹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