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风俗中,逝者身前的住所晚上需要男子守着,方能使住宅阴阳平衡,且最好是亲近之人,如父亲、儿子、丈夫等。迎娘不好说冯令仪其实是哥儿,提议主君独自在四宜堂过夜,她陪着冯令仪睡在青禾堂。冯希偃不大清楚苏州这边的风俗,况且并无大干系,自然听从了。
迎娘提前往被衾中塞了热热的汤婆子,喂冯令仪喝完了安神汤,把碗勺放回小案,故意轻松笑道:“今晚二娘陪着哥儿睡好不好?你才抱在手上那会儿,我也带着你睡过的。”那时候冯令仪刚刚断奶,半夜啼哭,连氏精力不大好,就由二娘暂时看着。
冯令仪情绪非常低落,闷闷地回了句“好”,再往里挪了挪。
二娘身上的香味和母亲不一样,但也是很好闻的。
槅扇外廊下挂着白色的灯笼,轻轻地在夜风中摇晃,带动烛火也光影摇曳。冯令仪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一点点光亮。
她睡不着。虽然眼睛沉沉的,但是心神不安。
“是不是睡不着,”迎娘突然帮她掖了掖被角,“二娘陪你说说话如何。你还记得白日过府那个胖胖的夫人吗?”
秦园今天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不过迎娘这么一描述,冯令仪马上就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位夫人,穿戴十分贵气,面庞圆圆的,不像别人那样神色哀戚,反而频频张望,和迎娘说话三句不离外头待客的父亲。
冯令仪注意被转移,翻了个身,有些好奇:“我记得,她怎么了?”
迎娘话里有些笑音:“你今日肯定不大记事,那是郑知府家的太太,你们书院里有没有姓郑的小同窗?那肯定是她膝下的公子了。”
冯令仪“噢”了一声:“啊,原来是她,郑行瑞可讨厌啦,他都九岁了,背书还没我快,总是拉帮结派地来欺负我,还敢做不敢当,哼,早晚吴先生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迎娘也只是从寒暄中得知郑太太的小公子也在白石潭读书,倒不清楚冯令仪和他有过节,连声问:“他欺负你?有没有打你?你在书院的小厮呢?怎么回来不和我们说?”
冯令仪听她如临大敌,有些好笑:“二娘,你不要小瞧了我,他能拉帮结派,我也不是没有人帮忙啊,再说他也不敢背着吴先生做得多过分,你安心啦。”
迎娘才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赞道:“就是如此,你不要因为别人说的商贾下贱真的妄自菲薄,我们哥儿可是千金之躯。”
前夜才新认的娘儿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冯令仪精力被消磨光了,眼皮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睡过去。迎娘听小孩子呼吸渐渐平稳,放下心来,自睡去了。
月上中天,冯令仪忽然从血色弥漫的梦境中惊醒,只觉心跳剧烈,大口喘着气,却不记得到底梦见了什么。
外面的白灯笼好像被风吹熄了,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冯令仪想起她从杂书上看到的神鬼之事,慢慢缩进被褥,抱住了迎娘的手。
迎娘眠浅,马上就醒了,拍着她的背问:“怎么了,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冯令仪过了会儿才说:“二娘,我有点害怕……”
迎娘突然悲从中来。太太生的孩子这么小,还不懂事,等她大了就知道,她现在害怕的事,以后可能梦寐以求。阴阳两隔,若真有神鬼,那是莫大的慰藉啊!
迎娘轻轻搂着她:“不怕,我就是为着这个才陪你睡呢,二娘看着你睡着好不好……哥儿,太太是心善之人,不会害你的啊……”
冯令仪狠狠地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该害怕的,娘那么疼她,很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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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先生看时批书,写了殃榜,择定廿七、即三日后出殡。门前摆出路祭的人很多。
冯令仪那日哭得天昏地暗,看见了谁、发生了什么通通不能记清。
头七之后,丧事算告一段落,那些令她看着有些心生畏惧的僧道也离开了秦园。连氏的院子被锁,每三日会有下人打扫。她生前的衣物首饰被迎娘收在几个大箱子里,随着库房紧闭的大门被一同尘封。
冯希偃除了连氏去世那晚,这几日都住在前院。他让冯令仪饭后过去一趟。
冯希偃的院子有侍卫把守,冯令仪不认识他们。侍卫却都恭敬地给小公子行礼。
她进了门。父亲坐在雕杂宝纹太师椅上,朝她招手:“过来,我考考你的功课。”
冯令仪给父亲请安,背手严阵以待地站到案前,小脸绷得紧紧的。
父亲手边一本书都没有,随口道:“我已经见过吴老尚书了,你在书院日子不长,但是之前李先生在家里坐馆,你也该学了些书了。把《幼学琼林》第二卷的兄弟一篇背来听听。”
冯令仪来之前根本不知道父亲传她为何。他鲜少来苏州,就是来了也只是匆匆一两夜,多半是和娘待在一起,而且那时她更小,启蒙才不久,不到查问功课的时候。
这却也难不倒她,只是没有前言后语做个提示之类,要费些功夫罢了。
冯希偃见儿子不说话,也没有出声催他。
冯令仪过了会才开口,很流利地背完了。
父亲再道:“‘姜家大被以同眠,宋君灼艾而分痛’,此句作何解?”
冯令仪对这句很有印象。赵玄郎灭南唐、定天下,是赵宋的开国之君,野史上说他召弟饮酒,共宿宫中,次日离奇去世,是宋太宗阴杀之。
她答道:“后汉姜肱做长枕大被与兄弟同眠,宋太/祖用艾叶灼烧自己,来分担弟弟灼艾达痛苦。”
父亲不置一词,又问了她一些《声律启蒙》、《弟子规》中的内容,她都对答如流。
父亲的神色渐松,方道:“才刚问你的《幼学琼林》中一句,你做何感想?”
冯令仪的回答十分标准:“我要学习先贤们的品行,兄友弟恭。”只在心里腹诽,我又没有兄弟,和谁友和谁恭呢?
父亲却好像对她的话不十分满意:“不要敷衍,我是问你如何看待姜肱、宋君的行为。”
这就不好糊弄了,冯令仪想了想说:“姜伯准、宋君都与兄弟友爱天性,儿子敬服,若止于书中所言,儿子自觉若有弟兄,也可以做到。只是姜伯准娶妻了仍不舍与兄弟别寝,所谓成家立业,既然已娶妻,自然要多看重妻儿,儿子认为此番……”她抬眼看了一眼父亲的神情,他竟没有要打断自己或是批评的意思,嘴角略勾,一副想笑的样子,冯令仪才敢把话说完,“不妥。”
父亲嗯了一声:“宋君如何呢?”
冯令仪渐渐大胆起来:“若是赵光义同样友爱兄长,宋君之举自然很好,只是儿子见书上说赵光义弑兄登基,宋君灼艾不值。”
父亲没有像娘一样追究她是从哪里看来的这些野史只道:“兄弟友爱,理之自然。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幼学》单选这几句,也并未让你学习姜、宋等人的所有,只是要你学着古人这番举止之后的义理。暂不论你所说赵光义弑兄是否为真,宋君灼艾分痛之时,难道能预见此后?既不能预见,值得一说从何谈起?孝悌在于内心。再谈你所说‘自觉有弟兄’之言,谁与你说的你没有兄弟?”
前面一番话冯令仪颇有领悟,最后一句就不能认同了,差点跳起来:“我娘可只生了我一个!”
冯希偃沉声道:“你到底姓冯,燕京还有兄长、幼弟并几个姊妹,你要记住了。日后回府,不能因非一母所出就不认手足。”
现在就不是考问功课了,不用那么拘谨。冯令仪不肯受教,作对似的“哼”了一声:“父亲可是答应了我娘的,不带我回燕京,我要跟着二娘留在苏州。”
“难道你以为一直待在这里是什么好事吗……”冯希偃哭笑不得,突然转了语气,“你真的不和我回去?”
冯令仪立刻点头。
父亲叹气:“罢了,你不愿意,我就不强求了。明日我动身回京,你读书不可懈怠,我会写信给吴尚书问你近况的。”
冯令仪有点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不舍:“您……您这么快就要走了?”
冯希偃在京中有差事,此番南下是借着巡视漕运的名头成行的。
只是无需向个孩子详细解释,他只言简意赅道了声“不错”。
冯令仪就有些蔫头耷脑的。
冯希偃见他心神不在此,以为是稚子天性好玩,功课又无差错,很快放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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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明,冯令仪在秦园门前送别父亲。
左右侍卫林立,冯希偃披了斗篷,同迎娘交代事宜。他对迎娘的态度多有敬重。
“既然少君对你更信任,令哥交给你,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若在此地生事端,可送书信进京。令哥的功课也不可耽误了。”
迎娘福身应是。
父亲即刻翻身上马,正要启程,忽又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迎娘身边的冯令仪:“令哥儿,你真不和我回京?”
冯令仪此时却不像昨日那样斩钉截铁了。她刚刚失了生母,同父亲才亲近没几日,何况孩子天生有孺慕心思,肯定是舍不得的。
“我……”她犹犹豫豫地开口,迎娘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我不和你回去。望父亲一路顺遂。”
其实是意料之中。但冯希偃的神色还是淡了下去,笑道:“那你自己懂事些。我有空会来看你的。”
其实冯令仪知道,父亲这一去,可能不会再来了。毕竟娘还在的时候,他都很少离京。平日从只言片语中,她也能知道父亲在京中的官应该是很大的。
冯令仪有点忍不住想流泪。父亲不再耽搁,打马而去,侍卫随之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淹没在重重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