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希偃没有立刻答话,连氏静静地等待,冯令仪推了推他的手催促:“父亲,您答应娘吧,我愿意留在苏州,已经认迎姑姑做二娘了,她会像娘一样把我照顾得很好的。”
冯希偃看了儿子一眼,道:“令哥儿终究是侯府子嗣,又如此聪慧灵秀、一心向学,连吴老尚书本有成见之人见了都破例收下,日后必然有锦绣前程,我为他正了身份方能替他助力,少君……你一点都不为令哥儿的未来作想吗?”
连氏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第二桩心愿了。侯府世子已立,另有世袭的正四品锦衣卫差事,必然要留给宁夫人膝下的小哥儿。
“我知道您疼令儿,吴先生学问精深,桃李满天下,二哥是为了令哥儿日后科第能得些师门福泽,所以不顾我的阻拦也要带他拜入吴山长名下。只是,您膝下不止令哥儿一个子嗣,宁夫人养的爷们才是能名正言顺光耀侯府门楣的,您又何必强求令哥儿走仕途经济这条路呢?‘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不求他身至公卿,只盼他无灾无难。
“我养令哥儿这么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孩子性子,他喜爱读书不假,只是并不只爱读圣贤书,反倒更中意旁门左道的杂学。我想二哥应了我不要逼他,日后如何行于世间由他自己选择,虽然世人多看不起商贾,然金银之物不可少,我把这几年挣下的产业都留给他,就算作他今后随心的本钱吧。二哥答应我,准他在田间地头做个富贵闲人。”
连氏说完一席话,目带希冀地看着冯希偃。见他久久不应,再次央求道:“二哥……”
将死托孤,又是心爱之人,他如何狠下心拒绝?
“好,”冯希偃闭了闭眼,“他若实在不喜,我不会逼他。”
连氏松懈下来,看着床顶,承尘下的罗帐绣着大朵大朵的石榴花:“少君谢过了。最后一桩是我的后事。您从前说百年之后想与我合葬,那时我不愿扫了二哥的兴致,故没有多说。少君无福,要丢下这么小的孩子走在您前头。只是我在侯府已经是个死人了,您和宁夫人到底才是正经夫妻。
“二哥不要为了我争这个意气,我不愿——况且也不配——葬入侯府的祖坟。我爹娘遗骨无存,祖家的坟冢不算,迁来秦园之后,我为二老另起了衣冠冢,就在翠岩寺的后山西边。我走以后,望二哥遂我遗愿,让我永伴于爹娘身边。迎娘已经为我与翠岩寺打点过了。”
有些话冯令仪还是懵懵懂懂听不明白,有如雾里看花,只听见父亲语气低落:“你……终究还是怨我。是我害了你,你一向明白我,我怎么会不答应你……”
连氏惘然:“这些陈年旧事二哥不必再提了,或许我命薄,谁都怪不了,我怨你做什么,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令哥儿,只望二哥善待他了……令儿……”
冯令仪惊慌地捧住连氏慢慢放下的手,急切呼喊:“娘,娘,您要和我说什么?”
连氏努力睁大眼睛:“令儿,你……你要记得我的话,善自保重,无灾无难,长乐无极啊……”
冯令仪用力点头,眼中迅速盈满泪水:“我会的,娘,我一定听话,您再多看看我,我舍不得娘……”
连氏含笑,视线却慢慢地涣散起来,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个孩子:“你还有一个……若是……”
谁都没有听清她的呢喃。连氏再也撑不住,复又陷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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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令仪往常都是酉时末即就寝,今日哭了一整天,眼睛又发酸,疲累得不得了,又舍不得离开,迷迷糊糊时听见一慢三快的更声,远远的还有更夫“天寒地冻”的悠长声调,仿若催眠谣。
半梦半醒间,察觉自己置身于天井的青石方砖十字甬道,娘站在东南角那棵繁茂的木樨树下,穿一身她没见过的散花如意云烟裙,脸色不再是病态的惨白,带着柔和的笑容,朝她招手:“令儿,你好好过日子啊。”
她又惊又喜,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迎娘的声音却好像从天边传来:“哥儿,醒醒,快醒醒……”
冯令仪有点着急,周身环境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消退。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隔壁房中的小塌上,还盖了被衾。迎娘拿了温水浸过的巾子给她擦脸:“太太已经去了,跟二娘过去。”
冯令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娘方才不是站在树下和她说话吗?
她如提线偶人一般任由迎娘摆弄,迎娘正心神慌乱,一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给她换上麻衣戴了孝帽,牵着就出去了。
开了槅扇才听到哭声。小殓已过,里外张挂奠帐白幔,各门大开,灯笼照如白昼。灵堂设在前院厅堂,后面就是停棺之处,此时还是深夜,报丧的信儿尚未传到亲友人家,致奠的客人要明日才到。
迎娘让冯令仪棺椁前跪下磕头,三次之后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棺中连氏寂静的面容,觉得自己仿佛有些认不出这是娘了,娘的嘴唇即使不笑也是微微弯的,现在却嘴角齐平……
迎娘正在吩咐下人们天明之后的活计,不妨有个婆子小声说:“纪娘子,你瞧少爷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迎娘刚想大声斥责她是不是见太太去了就对少爷不敬,那婆子察言观色,立刻道:“娘子瞧一眼就知,老婆子往日见过小孩子失了爹娘就丢了三魂七魄的。”
迎娘转头走到冯令仪身边,喊她几声都不理,小小的身子却慢慢软倒,迎娘大惊失色,慌了神地连声喊:“来人,快去请吴大夫过来!”
冯希偃连夜去了苏州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请僧道,此时还没有回来。吴大夫的医馆由连氏出资才得建,是可信之人。他给冯令仪诊过脉道:“是哀毁过甚,损伤心神,小儿不宜多用药,将养几日就能见好了。”
迎娘已经满头是汗,闻言自是千恩万谢,竟到连氏灵前多上了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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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后,客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连氏在苏州的产业自然是最多的,她又常年广施恩惠,故此前来祭拜的人很多,不止往常来往的商贾。又有合庆元票号捐纳税银从无延误,甚至逢灾年主动为官府送上赈济钱银,苏州府还有下面几个县的官衙也打发了人致奠。
翠岩寺的三十六众禅僧于大厅上拜诵大悲忏,超度亡魂,清虚观三十三位全真道人于外设坛,要打七日洗冤解业醮。
灵堂点了六十四支花烛,冯令仪跪在棺椁一侧,她面前的盆中烧着纸钱,火焰并不高,只是映着她的小脸十分木然。有嬷嬷在她身边不错神地照看。
迎娘是无暇伤心的,连氏一去,景川侯不算,冯令仪又还小,她就是秦园主事的人,要打点各处,主持丧礼。
秦园府门洞开,人来人往,冯希偃侯爷之尊,代替原定的林水生亲自在门前接待。只各处掌柜管事们并不识得他,苏州的以为是新提拔上来的管事,外地赶来的以为是故去的东家生前再醮,多不过女眷在轿中好奇掀开帘子一角打量,心中感叹一番好气度罢了。
苏州知府派了通判钱仁带着胥吏前来。钱仁仕途不顺,在京中正九品的主簿位子上熬了几十年,三年前才寻了关系外放到苏州。不巧在京中正见过这位侯爷。
只是当时也不过一面之缘。胥吏递上名帖,冯希偃并无吃惊之色,钱仁这才看了他一眼。士农工商不是随口说的,他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在寻常商贾眼中却是很能唬人的。任这故去的连掌柜如何长袖善舞,他奉了知府大人的命前来拜祭也是很给脸面的,此人竟如此淡然?
这一眼却让他觉得有些面熟。上香过后,钱仁辞了管事的挽留出园上轿,走至半路,福至心灵,猛然一拍大腿叫道:“那不是景川侯吗!”
轿夫以为官大人有吩咐,竖直了耳朵听着,果然帘子被拉开,钱仁探出头连声催促:“掉头掉头,快回去——不对,还是先回衙署,得把这事告诉郑大人才好——快回衙署!”
四个轿夫不敢怠慢,一路加快脚程,个个出了一身的汗。
钱仁小跑着往郑知府的值房院子去,把令牌交给门口把守的官兵检查过,还没进门就嚷道:“郑大人,了不得啊,您猜猜下官在那连氏的丧礼上看见谁了?”
郑承化正在看文书,闻言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有话就说,多大的事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的,要是活都干完了,就去一趟织造局。”
钱仁不敢再卖关子,赶紧说:“是京中的景川侯,就是七年前奉命前往广西剿匪,生擒贼匪首领,如今官至中军府都督的那位冯大人!下官从前在京中有幸见过他,只是不知他在秦园为那连氏操办丧事是何缘故?”
他满意地看到郑知府惊得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趁热打铁道:“这冯侯爷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啊。那连氏手段了得,也算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了,年纪轻轻就走了,想来也是惋惜,大人……莫不如也去瞧瞧?”
郑承化没有立刻回答,在案前踱步几息,思虑了半晌。公、侯、伯、子、男,京中勋贵虽多,如景川侯这样手握实权的却实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只是景川侯如今并无外放的差事,中军都督府也有拱卫皇城的职守,他来苏州做甚?何苦连娘子贯来称自己年少守寡,为抚育幼子才抛头露面地做些营生。自己若没记错,景川侯是有妻室的……
那就只能是无媒苟合的外室了。攀附上这样的权贵,难怪区区小女子行商事比山西人还要出色。他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又是文官,仕途还是要靠自己的,并不指望能搭上景川侯这样的人物,只是既然都知晓了,何妨卖个好呢?
思及此,郑承化扔下聒噪的下属,出屋吩咐随身伺候的长随:“回府和太太说一句,要她备厚礼去秦园,在人家府上态度放尊重些!”郑太太自诩文雅,一向不屑与商贾之流来往,本来他的意思,今日是太太代替钱仁上秦园的。
长随面有难色,郑大人自己都有些惧内……他小心翼翼道:“不如大人跟小的多说几句?太太也好知晓是何缘故。”
郑承化瞪眼,叹了口气,直接把景川侯至苏州的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