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氏微微蹙眉:“不能如此,钱财之流同人一样,缘聚缘散,皆有定数,况且官商大抵一体,庙堂之事你我怎能左右,冯家荣贵多年,但是盛筵岂有不散的一日,只是早晚罢了,只盼着到时我儿已经不须她父亲庇佑了。”
“我记下了,”迎娘在外面是钱庄说一不二的掌柜娘子,在连氏面前却永远是当年那个凄惶受教的小丫头,“横竖真有那一日,我不会强撑着就是了。”
连氏颔首,低头看女儿,冯令仪正在逐字逐字地读契书上的内容,她笑道:“你看不看得懂?这些都已经过了官府文书了,都在你名下,我们令儿说富甲苏州怕是无人能置喙了。”
冯令仪鼻子又酸起来,小声道:“就是富甲天下我也不稀罕,我只想娘永远陪着我。”
连氏敛了笑容,把钱庄在各地的文书收拢到匣子里,打开里层,拿了一本足有三寸厚的账册出来:“这是除票号外其他产业的名录,铺面宅子之类太零散了,契书也太多,怕你弄丢,我让林水生去书肆做成了册子。每个地方都有一位大管事,就是你逢年过节在家里见到的赵世叔、冯三伯等人,虽然水至清则无鱼,但是人心难测,你和迎姑姑都要放亮眼目,不能让管事欺上瞒下,侵吞得太多了。”
前面几页就是苏州府的产业。
长洲县桐街铺面五十三间,积善巷宅子一座,共屋二百六十五间,葫芦庙旁宅子一座,共屋二百三十间,凌烟祠门外宅子一座,共屋一百七十二间。田地山塘一千四百九十二亩。
嘉定县……
沧州府。钱塘县建福大街铺面三十七间,临南大街铺面九十二间,柳大人胡同宅子一座,共屋一百二十间,塘池山地三千七百二十亩。仁和县……
西安……
真定……
这些产业就是放在钟鸣鼎食之家也是十分惊人的,冯令仪还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了解到家里的富裕,她暂时忘却了恐慌,小小惊叹道:“这么多!”
连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当初只是为了你日后过得好一些,我们可以不必仰人鼻息,试着开了座香坊,没想到我运道还不错,竟不想也有今日。”
屋里气氛为之一松,迎娘忍不住道:“当年太太吃了多大的苦头,主君又不赞同您在外抛头露面,回回南下都是脸色不好看,若不是太太调的香料入了当时的广东布政使赵大人夫人的眼,恐怕如今就没有这样大的家业了。”
连氏听了“主君”一词,顿了顿道:“不好这样说,其实他要是真的铁了心不让我做,光是官府的文书那关我就过不了,这几年家里产业越做越大,官场上打点虽然不少,但是没有他伸援手做后盾,任凭我们再努力也是枉然的。”
太太若非必要,等闲不会在家里提及主君。迎娘自觉说错了话,低声应是,连氏轻轻呼出一口气,触及女儿的目光,责怪自己不该在孩子面前评说她父亲,把账册放到边上,从第三层拿一叠厚厚的银票出来:
“家里所有的现银都在这里,共是四十万七千两,另外还有三十万两压在沧州府的钱庄,那边的织造局今年出的缂丝花样精巧无双,不出意外很快就能江南,燕京的达官贵人之间说不定也会流传,四月新开的绣坊必然数不胜数,得提前预备着。”
迎娘替太太出面代管票号,连氏还是可以自行决定银两往来的,而迎娘从不会对太太的决断有任何异议,她虽然是今夜才得知沧州票号的变动,却并无意见。倒是连氏有些歉意地对她道:“也是前几日才做的决定,没来得及和你说我就病倒了。”
迎娘连忙道:“太太千万不必如此,我的一身本领全赖您教诲,只会自责所知不全,怎敢有不满。”
连氏点头,她们的情分确实不必客气。冯令仪摇了摇她的手臂:“娘,这么多银子,我怎么守得住呢?您要是不看着我花用,说不定要被人偷去了,您努努力,好起来可不可以?”
“娘不给你安排好怎么舍得走,你先翻翻账册看吧,我和迎姑姑再交代几句,”连氏险些落泪,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看向迎娘,“令儿年纪太小,这些家产虽在她名下,钱庄还是要由你打理,林水生本就负责各地的铺面,等我走后仍交给他,若遇到不能独自不能决断的事情,你们二人就商量着来。
“徽商贯来重义,这几年我观他行事,确实不负徽州盛名。当年河北水灾,我从流民中买下他,签的是死契。我把他的身契给你,不过只是预防不测。
“你毕竟是女子,有些事情做起来不便,还是要靠林水生出面。那些大掌柜、大管事们都是人精,你的手段还是太柔和了,恐怕镇不住他们,我已经和九边那几个地方的管事说了,每年要他们交上定额的收益,剩下的收益无论多少,都归他们自己所有。九边不宁,他们也是有风险的,其他人不好多说什么。这样你管起来也省些功夫。等令儿年过十五,你再把这些东西交给她。”
语气再和缓,到底是在托付后事。迎娘不住地点头:“太太把我从那等腌臜之地救出来,又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定会为少爷守好家产的。我没有子嗣,在那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也早坏了身子了,男人更是不指望,我从来把少爷当亲骨肉。”
连氏笑道:“这也是我要你今晚留下来的原因了,你早年拒绝过我,如今我要再提,你膝下没有儿女,让令儿认你做干娘吧,我把她托付给你,日后由她为你养老送终、摔盆起灵,你不要再推辞,也算是了我一桩心愿了。若是嫌弃她其实是个女孩儿,忌讳后事,那也不打紧,你从善堂里再领个哥儿回去就是,只是千万要认下她。”
“这话从何说起,您因身为女子饱受苦楚,这才将哥儿作男孩儿养大,我比您更为不堪,怎么会嫌弃,只是……,”迎娘辩白,迟疑片刻,“您还是不让主君带着哥儿回燕京吗?”
连氏摇头,垂首,嘴角含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我们都是从私窠子里出来的,景川侯府这样的人家,定然不会接受我这样的女子为妾,我才得以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把令儿留在身边,又给她攒下这么多东西了。
“她父亲不知道令儿是女孩儿,我虽未在侯府里见过他是如何待其他儿女的,但是他待令儿绝可以说是疼爱了,若带她回燕京,许氏定然容忍不得。何况那老太君是个只管自己享福的,又未亲见过令儿,不会在乎她过得好歹。她父亲纵然再有疼爱,后宅到底还是在许氏手里。
“这么小的孩子,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得这么好,若送去燕京被没有疼爱心肠的长辈管着,移了性情就不好了。何况,她一直我身边养着,秦园才是她的家,去了景川侯府,那也算是寄人篱下了。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受啊。”
娘是父亲的外室,父亲在燕京另有家室。冯令仪很小的时候和别的孩子玩泥巴,有人骂她是“没爹的野种”,她哭着跑回家问连氏,然后得知了此事。越长大,尤其是跟从吴先生读书之后,她越明白此事有多难堪。
《幼学琼林》有言,受室即为娶妻,纳宠谓人纳妾。外室的地位连嬖宠都不如。他们从前不住在秦园,邻里虽然不清楚,但是从这户人家主君很少出现也能看出些门道来,渐渐的风言风语多了,那些偶尔来家里串门的太太们渐渐不再登门,母亲就带着她另外物色了宅子。
冯令仪见过父亲的次数寥寥可数。书院里清贵门庭出身的孩子很多,他们偶尔夸耀祖上功德,自然拿族谱出来说事。冯令仪深受吴先生的喜爱,在小童子里向来是很有体面的,那次却只能含含糊糊过去,回了秦园问连氏,才知道她连族谱都没有入。
只是她向来心大,连氏教养她可谓耗尽心血。她并不在乎父亲身为侯爷,百年之后自己作为外室子能分到的家产几何,娘能给她的东西比父亲好百倍。
小孩子的好恶是格外分明的,连氏生养了她,她自然不会怪母亲没有给自己好出身,只是疑惑父亲和娘如此恩爱,怎么不把娘娶回家呢?这样无媒苟合,是何道理?但是连氏从不让她问父亲。
还有娘刚才说的私窠子是什么意思?但是长辈说话,她不能插嘴,这是吴先生教过的,不然就是不孝。
迎娘道:“若是主君非要哥儿认祖归宗呢?他不知道这是女儿,这样的男人不会容忍子嗣一直流落在外的。”
连氏道:“他会同意的。只是他也不清楚我这几年到底攒了多少家底,你要牢牢守着,最好不要让他察觉。我还是希望令儿以后不用靠着她父亲,这些东西够她过得很好了。”
她侧首看了看女儿,冯令仪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她们说话。连氏摸了摸她的脸颊:“我虽然把你做男孩养大,可不要学了那些纨绔的习性啊,迎娘要帮我盯好了。”
迎娘自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