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秦园来客并不多,此时已近酉时末,前院却灯火通明,下人们端茶倒水,动作间井然有序,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称她为“少东家”,冯令仪有礼地一一称呼过去,心中慢慢涌上一阵焦躁。
林水生向众人含笑道:“诸位,太太还在内院等着少爷,容我不能接待了,失陪失陪。”等众人示意理解,才牵着冯令仪的小手往垂花门去,步履匆匆。
冯令仪心中积攒的疑虑越来越多,但是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她就一言不发地跟上去。到了内仪门,林水生是不好进去的,他停下了步子,冯令仪飞奔进去,告别声隐没在萧瑟的夜风中。
连氏住在四宜堂第二进的东厢房,冯令仪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等在门口的娘。屋里窗扇紧闭,浓重的药味挥散不去,十分苦涩。
地下站满了近身服侍的丫鬟婆子,屏风之后一架红木嵌螺钿理石拔步床,女子半倚着迎枕由人喂药,身形瘦削,脸色苍白,虽是病容,不能遮掩天然的动人。
她听见动静,朝冯令仪的方向看来,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哥儿回来了,快过来。”
冯令仪扶着屏风小口喘气,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不过离家一月,临行前娘还不到卧床的情况,气色也从来没有这么差过。伺候汤药的也不是服侍母亲的嬷嬷,而是往日在票号做庄的迎姑姑。
她上前几步给母亲行了礼,坐到床边,连氏握住她的小手,腕上一串沉香珠滑到手肘。
冯令仪道:“娘,您送我去书院时不是告诉我大夫说您的病快好了吗,怎么又躺在床上了?”
连氏声音细弱:“娘太累了,想躺着休息,哥儿就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吧。”
迎娘把药碗搁在小几上,忍不住撇过头去悄悄用帕子点了点眼角。
冯令仪点头:“要是刘大夫治不来,我们就再找别的大夫来。林三叔说您很挂念我,我在路上想过了,虽然吴先生学问很好,但是我和先生大概就像您说的,没有缘分,嗯,没有师徒的缘分,我就像以前一样在娘身边读书,您再为我寻一位先生在家里教我读书好吗?”
连氏很想答应,但是现在她实在做不了承诺,她也不是哄骗孩子的人,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在书院读的不好?等你父亲来了,娘请他在燕京找一个。”
“娘为什么不自己为我找,我记得从前的李先生就是娘寻来的,李先生比吴先生好,”冯令仪执拗又大声地说。话音未落,滚烫的泪水已经涌出眼眶,哭出声来,“林三叔是不是没有告诉我实话,大夫给您诊脉说什么了?”
她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敏锐又细腻,外院的束音阁中住了她从前见过的大夫,不止一位,俱是在苏州府素有名望的。去年母亲身体变差,退居幕后,迎娘代她出面打理票号,寻常除了向娘呈禀账册,等闲不会回秦园,然而她显然已经在屋里多时了。
连氏拉她坐近,冰凉的手轻轻抹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别哭,别哭,是娘让林水生不和你多说的,免得你在路上胡思乱想。你在白石潭读书这么久,学过未雨绸缪吗?”
冯令仪抽咽着点头。
连氏笑道:“哥儿这么聪敏,娘也不瞒着你,若有万一,我没有福分,迎姑姑会照顾好你的,你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冯令仪用力摇头:“我不要!娘到底生了什么病,那么多大夫都看不好吗,要是苏州的不行,我写信求父亲从燕京找太医来给您看病,家里不是有很多银子吗,娘不要为我攒着了,我长大会自己挣银子,是不是没有对症的药材,让林三叔去买啊,要是银子花光了,我们可以把秦园赁给别人,不对,不对,父亲不会放着您不管的,他一定有法子……”
她说的语无伦次,紧紧地揪着母亲的衣袖,清澈的眼眸直直看着连氏,满是急切。
连氏心中大恸,却忽然意识到这孩子虽然聪敏,却从未经历过亲近之人的离去,就是大人尚且不能接受至亲的离世,恐怕她不能如此让冯令仪直面这样的事实。
“不怕,娘只是说万一,或许哥儿说对了,只是苏州的大夫医术不精,你父亲从燕京带太医来,兴许能治好我。是娘想岔了,”连氏勉力打点出一丝精神,安抚冯令仪,又摸了摸她的肚子,“在路上没吃多少饭吧,先跟嬷嬷下去吃饭。”
冯令仪不肯:“我不饿,我就待在娘身边,哪里也不去。”
连氏佯装不悦:“你不听话了是不是,先生是怎么教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是饿着了,把娘的心血置之何地?就算你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安心,快去,快去。等吃了晚饭,娘带着你一起睡。”竟然撑起身子推冯令仪起来。
迎娘连忙扶她躺下去,劝冯令仪:“少爷还是去吃饭吧,太太见你用的好,兴许能好得快一些呢?来,姑姑带你去吃饭。”
冯令仪一个小孩子自然拗不过大人,她也是真的饿了,不如快些吃了饭再回来,也是一样的,就由迎娘领着下去了。
出了厢房被夜风一吹,冯令仪心中的惶惑似乎都被吹散不少,等丫鬟们支了桌子摆上饭菜,她对迎娘道:“迎姑姑,您告诉我娘到底如何了吧,我……早晚要知道的。”
迎娘的眼角一下子变得通红:“太太本来没有打算瞒着你的,只是怕你一下子接受不了,才说要慢慢来,只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去了书院之后,太太入夜看账本着了风寒,头几日并无大碍,谁知过了一段时日竟越发严重,刘大夫说,说……太太的风寒牵动了早年生你时落下的顽疾,以往尚且是用药压着,不想是治标不治本,压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爆发,已是药石无医了,刘大夫说若是情况好怕也只有三四日的光景了。”
冯令仪又哭了,虽然隐隐有猜测,但是这样明确的回答把她最后一丝侥幸都打碎了:“苏州府这么多大夫,就没有一个能看吗?”
迎娘苦笑:“刘仲平师承前朝太医院使,已经是苏州最高明的大夫了,何况并不是没有再找,你从前院过来应该看到束音阁的人了,林水生还从邻近的州府请了大夫来,都是束手无策,如今只能用人参吊着。”
冯令仪惶然道:“那我该怎么办,娘要是不在了,我,我……”她从未想象过失去母亲,书院里有小童子的娘病逝了,她每日念书时都能看到那小同窗偷偷抹眼泪。
冯令仪哭得不能自已:“是不是都怪我,我以前偷听娘和大夫说话,我出生时胎位倒置,娘身边的稳婆又不见了,是她自己用剪刀划破肚子拼命把我生下来的。是不是因为这个落下的顽疾,所以现在治不成了?”
迎娘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脊背。这种事情怎么好怪孩子……其实远不止如此,太太分娩后,怕新请的奶母不忠,坚持亲自哺乳,对身体又是一重损伤。这孩子当真可怜,陪在身边的长辈只有一个母亲,外祖家早就断了音信,父亲又远在京城……
等冯令仪就着眼泪食不知味地草草用过晚饭,迎娘服侍她洗漱烫脚,很快回了连氏的屋子。连氏已经又昏睡一程才醒来。
屋里只留了母子二人及迎娘,拔步床的闷户橱上点了几盏八角琉璃灯,昏惨惨的烛光在连氏的病容上晃动。踏脚上摆了一张红漆小几,上面是个被打开的描金雕牡丹花开的匣子,内里有三层,紫色漳绒垫在一沓泛黄的契书之下。
冯令仪坐上小几旁边的玫瑰椅,迎娘为她披上大氅。连氏轻声问:“你都告诉她了?”
迎娘点头。冯令仪搂紧了母亲纤瘦的腰,喉咙里哽住一样的难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连氏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令儿不怕。既然事情来了,也不能只顾着伤心,该交代的都说了,娘也好安心,你要仔细听着。”
冯令仪闷不做声地埋在母亲怀里点头。
迎娘从匣子里取出契书放到连氏身前的洋红撒花寝被上,她拾起摆在最上的几张:“这是钱庄票号的契书,你出生后我在苏州设庄,这几年江南一带越发昌明隆盛,朝廷又不再禁止使用金银,商贾之流愈发兴盛,钱庄也慢慢在苏州以外的地方设了分号,像沧州、九江、奉天、保定、太原几地,燕京那边我已经派人去看地方了。
“当初是没有想到钱庄能做到这个地步。迎娘会教你经营票号的。日后若你有意,就先在苏州的票号里试试,等娴熟了再接管钱庄,无意也不打紧,到时候你和迎娘商量着或是转手或是直接委任几个大掌柜都可以,只是不要挥霍了。”
迎娘心中难过,勉力笑道:“钱庄是太太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到今天,我就是拼死也不会让它埋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