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海潮声,越显得苍梧台里安静。
除齐凌和朱晏亭之外,便只门口几个内监,个个臂搭麈尾,眼观鼻鼻观心,像座座木雕。
这些人早已熟稔于此,便有惊涛掀于心,他们面上皮肉也一动不动。虽情感不昭于面目,却连头发丝上都长着眼睛,一面呆若木鸡,一面也密切注意着殿堂内的情况,等候随时召应。
朱晏亭在御前无谕起身这个动作,让数人从头皮绷到了足底,呼吸都屏住了。
只听她声音随即响在空旷殿堂里:“陛下不愿见我长跪陈情,臣女也实在不愿一而再、再而三触怒圣颜。方才一跪,乃是请罪。”
“请罪?”齐凌审视她片刻,慢慢转回身,将自己手中把玩的一把长剑搁回兰锜架上,背对着她。
他漫然问道:“阿姊这次,又是请什么罪?”
“又”字咬得微重。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能看见他肩膀,因抚玩架上长剑微微垂下。
朱晏亭看着他的肩头,慢慢道:“请我背井离乡、孤行千里、千方百计、不惜利用陛下的猛士,也要赶来嫁给您之罪。”
“咔”一声,几乎在她话说完的瞬间,皇帝手握的长剑镡口猛地一震,鞘脱剑出,流出璀璨剑光,剑刃磨得削薄,经千锤万凿,光可鉴人,煌煌灯火下,照出了他身后女子微扬的熠熠凤目。
他缓缓转动剑柄,看见她美艳得不可方物的面庞映剑、映刃、映目。
皇帝看着剑面上自己的脸,竟是在笑。
“也就是说,今日之事,都是你主使的。”
“是,我父逼婚,我远驱李弈为我报信,再焚毁丹鸾台,仅以我身,孤身来投陛下。”
剑光中,她眉目沉静,斜飞入鬓的眉压着倒映灯火的眸,回答得无片刻迟疑。
李弈今天的事,若是他自作主张,其心可诛,他必死无疑。
而若是受朱晏亭的委托,是她邀宠的手段,却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阿姊好大的主意啊。”齐凌笑着称赞。
他眉梢一扬,转身之际,玩笑一般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剑轻轻搭上了朱晏亭的肩膀。
她已洗去东来的满身尘埃,身着齐地的轻纱软缎,每一丝头发都被细细挽进了髻簪中,乌云垂墨发,凤目晕出丹色。
春水一样的光华潋滟的剑刃,与她裸露红衣之外的粉颈极为相配,剑身如流水,在她肩头磨人地慢慢来回。
“你已得先帝密旨,当知君无戏言,朕断无悔婚之理,连衣裳都叫人给你做了,你何不守约留章华待嫁?反挟着众叔伯一起来胁迫朕?”
朱晏亭心里猛地一跳,她急着替李弈任下罪过,却忘了今日齐氏诸王也在场。
邀宠是小事,作为封国遗孤联合诸王却是抗拒削藩的大罪。
她转过头看他,顷刻之间,她颈边剑光照耀处已泛起粟粒。
他神态却只像是玩心忽起的少年,语气也是温和的,看起来全然无害。
她心跳如鼓,快速说道:“陛下派人一查便知,章华三年,我没有走出老宅一步。如果和他们有一点牵连,也不会落到被许配人作续弦的境地。我母过世前,切切叮嘱我不得将密旨宣于他人,我父逼婚,我能奈何?”
“你这话不尽不实。”齐凌未收那剑,有意轻轻将手一送,剑刃贴过去,只差一寸便入咽喉,能见她喉咙微微滚了一下。
“你已见过朕,也托付了贼人与朕,为何不坐守章华,而要多今日之一举?”
朱晏亭眼睫微颤了一下:“那日辞别陛下返家,我父便认定我那夜与男子厮混,将我幽禁沙渚之上,迫我出嫁。婚期就定在这几日,倘我不遣李弈来寻、渡不过云泽、见不到陛下,此刻已是云泽之下的一具尸骸了。”
不知是不是“尸骸”二字触动了皇帝,他执剑的手慢慢下垂,眉目中出现了浅淡得几不可察的困惑。
他能听出来,朱晏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字字诚挚,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然而总有某个地方,隐隐不对劲。
然而殿内灯火煌然,愈显得她形单影只,双肩伶仃——他忽然就心软了,先帝已经下密旨给他定下的未婚妻,未来的皇后,却被逼迫到焚烧宫台、孤行几百里,前来寻找他。
三载如须臾,曾在长公主治下强大的章华国已不复存焉,连宫室都被她的女儿亲手焚烧,百官罢黜,刀兵入库。
曾经与临淄国一样强盛的章华国,破灭得唯一存留下来的就是这一个巫山楚地养出来的女子了……红衣一袭,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前。
他坚硬眉目逐渐瓦解冰消,眼眸漫上温和之光,长剑“噌”的一声送回了架上的鞘中。
下一刻,轻轻握住了她袖底的手。
冰凉如玉,指底还有汗,一握,黏腻一片湿。
齐凌一抬手,内监会意,捧来巾帕。他取巾在手,翻过朱晏亭的手掌,轻轻替她揩拭掌中的湿润,浓密眼睫,覆住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唯余下看似温润的玉面。
“阿姊这样紧张?”
朱晏亭轻轻摊开手,微张五指,以便他手中的巾帕能擦到指缝里。
她低声道:“天威深厚,我一庶人,不悬剑已令人惧,更何况陛下还想杀我。”
齐凌只笑不言,掷开巾帕,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是庶人。”
他只做这一个动作,内监等何等乖觉,立刻齐刷刷下跪叩拜,霎时间满殿衣响,纷呈之影悉数落她足下。
朱晏亭从苍梧台的羽阳殿离开之际,被廊间风吹到背上,感到一阵冰凉,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重衫。
她走得很慢,无意识地,每一步都只迈出八寸,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脊心里的凉意提醒她,片刻之前她是怎样在君王随时可能斩下来的屠戮之剑下,战战兢兢寻求生机。
她知道今夜的传召,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杀了她,二是立她为后。
今夜之前,她从来不怀疑自己会成为皇后,母亲是这么说的,先帝也下了密旨,他们都告诉她,只需要等待。
但他们从来都不说,为什么要等待?
她只能自己摸索,元初以来,看着章华“去国置郡”的种种,像在一团雾中莽莽撞撞地闯,隐隐摸到了真相。
之所以让她等,一是不想让章华国的毁灭太引人注目,二是在观察她是否能与过去割舍。
因为“去国”从来不只是针对章华,今日座上诸王,他日都会尽数烟消云散。
她必须隔绝齐氏诸王血亲,割舍章华国给她带来的所有荣耀,将出生以来赋予她的血肉尊严连着一层皮一起剥下来……才坐得上那皇后之位。
所以在章华老宅的三年,明面上她被朱恪囚禁,实则闭门不出不与任何人联系于她是保身之道。
她知道对于君主来说,世人忘了她的那天,就是封后时机成熟之日。
但这局面,终结于朱恪过早暴露的**,和李弈一往无前的赤诚……
她像提前破壳的鸟,带着没能藏好的弱点,早早地撞上了横在她命里最可怕的一个关卡。
——她的表弟,她的未婚夫,她的君主。
两次接触下来,他比想象中更加像一个帝王,深谙隐介藏形,心思变幻莫测,喜怒不形于色。
今夜她几乎以为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如果要杀她,今晚也是最好的机会:先帝赐婚的密旨尚无人知晓,赐死了她,跟随她一起埋葬,便会是一个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不知是自己错乱百出中的哪一句陈词打动了他,他相信了,相信自己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无父无兄,无亲无故,只能来投奔他。
……是了,她也不是全无优势。
朱晏亭转过头,手抵阑干,任由夹杂潮湿水汽、咸腥之味的风扑到面上。
她母亲曾经说过,她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的母族在朝中势大,先帝甚忌惮。
当今太后母家也是名门望族,兄弟子侄,亦成一势。
齐凌还年轻,他也需要自己这么一个,血统尊贵,却毫无依傍的孤女来做皇后。
更何况,还有先帝密旨、玉雁为证、名动天下的美谈为辅。
她知道李弈动向之后,将计就计,毫不犹豫烧毁逾制的丹鸾台,切断一切和过往的联系,孤身赶到琅琊,就是为了给他下定决心立自己的理由。
朱晏亭神思驰游,怔怔良久。
内监殷勤探过来,已改换称呼,悄声提醒道:“殿下,皇上安排了西垂殿给您暂作歇脚之用,这里风大,您切莫久留,会着凉的。”
朱晏亭似是忽然醒过神来,从阑干边直起身,自宫廊一角看去,鳞次栉比,飞灯流盏,苍梧台的流光溢彩,比当日的丹鸾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似是被光吸引了一般,复又前行。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这是第一步。
她还留着深镌心底的秘密,那是那一日,她从血泊中走到李弈身侧,拔剑斩木,对他立下的誓言——
“我母虽亡,我犹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
“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争回一憩之地。”
“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
我终不能坐视九尺忠热之躯,为小人设计,丧于无用之地。
也不能坐视我自己,真的就这么做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
明天后天加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疏星、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寻安 13瓶;阮阮.、疏星 10瓶;离你远一点、vainchu 6瓶;禄少666 4瓶;名字没有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琅琊(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