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垂殿位于皇帝所居羽阳殿之侧,是羽阳殿的“坤位”。
临淄王为了迎驾,共准备了三座殿宇,乾位羽阳、坤位西垂以及北方的六英,六英殿为太后所居,而今后位空悬,皇帝东巡没有带未央宫的夫人伴驾,是以西垂殿空置。
这夜,该殿却添了六名女官、十二宫娥、八个内监,廊桥上点起盏盏明灯,殿宇门户洞开,窗中明澈,像一粒拭净蒙尘、粲然生光的明珠。
到后半夜,灯火才暗下去;天方明,宫人又鱼贯而入,开启荧荧妆镜,捧着金盆绸帕、螺钿妆奁、鸾凤衔珠冠、金篦玉搔头、五彩丝绶白玉佩,并数件云彩一般朱殷翠灿的锦绣华服。
朱晏亭细细看过,见玉佩没有双珩,花钗只九树,衣裳用色也仅止寻常贵人所用,没有逾制纹样,方允准宫人给自己装扮。
想到要见太后,她推开略显明艳的流霞罩纱裙,择了绛碧结绫复裙。梳洗停当,才将日出时分,御前内监过来,说陛下正去参拜太后,“请贵人速诣六英殿”。
朱晏亭依命去往六英殿,鸾刀捧着描金漆匣跟在后。
将到时,远远见一道颀长青影立在廊下,认出那是齐凌,她加快了脚步。
他穿着碧青色常服,手探进廊下挂的鸟笼,捏笼中白鹦鹉的喙,那鸟羽翅扑腾,在他放手的间隙,含混发出咕咕咕的怒声。
曹舒道:“女郎来了。”
朱晏亭上去行礼:“臣女惶恐,让陛下久候。”
齐凌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笑道:“我今日服色正与阿姊相配。”
他在前走进去,朱晏亭跟在后。
方启帘幕,她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殿中腾云一样焚着的沉水香也盖不住那丝苦涩。
当面一扇三丈六尺檀架素纱屏风,轻纱薄如蝉翼,其上飘着鼎中香雾摇曳的影,似水流涓涓地淌。
太后崇简,殿中陈设简单古朴,宫人打起一重重帷幔,越向里走,药味越浓。
远远看见如雾的帘幕之后设着青玉榻,其上依稀依着一鬓发斑白的老妇人,朱晏亭便知是太后,远远地跪下。齐凌启帷幄入内探视问安。
太后与皇帝轻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皇帝过问汤药餐食等。她说着,便将视线移到了帷外的女子身上。
“这是?”
齐凌道:“已故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儿子因东巡之便,顺道遣人将她从章华接了过来。”
顺着皇帝的声音,朱晏亭伏叩道:“臣女朱晏亭,叩见太后。”
太后似受风寒,向前倾身,咳嗽起来。
宫女忙奉来铜匜、汤水、巾帕等。
太后执巾掩面,嗽得眼角泛红,身体佝偻,良久方喘回气来。朝朱晏亭招手,声音有些沙哑,满含慈爱:“原来……是晏亭啊?咳咳……快进来,来,让舅母瞧瞧。”
朱晏亭依言上前,又跪近处。
太后以手抚她背:“好,比小时候看着更标致了。”
朱晏亭对她这位舅母的印象不是很深,先朝崇简,那时候端懿皇太后势大,她还是皇后,衣袍装饰和寻常家贵妇无异,虽为一国之母,却温柔恭默,毫无端懿皇太后那样的明亮威压。
此时复见,阔别短短十余载,她鬓发皆斑,眼角便覆褶皱,双眸也初现浑浊。
感时光飞逝,也不禁神伤,眼眶微红,道:“伏愿太后圣体康宁。”
太后面上含笑,又转过头去望着皇帝:“先帝在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母女了。这桩婚事本该早早就定下了,你这些年一拖再拖,连我的话也不听,难道是欺负你阿姊母亲去世,娘家没有一个能给她做主的人?”
齐凌笑道:“儿子冤枉,母亲自己问她。”
朱晏亭会意,转过头,唤了声“鸾刀”。
鸾刀捧托盘而入,跪奉,盘上盛三物——绢书、玉雁、指环。
太后一见那绢书,便似有所感,手臂颤了一下:“快拿过来。”奉至她面前,才展开看到第一个字,当即潸然泪下,泪水很快纵横了满脸。
这是先帝下的密旨,笔迹是从前为先帝奉笔墨的是门下郎魏兰,字迹熟悉,其下印先帝皇帝之宝。
大篇幅都在赞美朱晏亭,黄绢黑字,定下婚事。
绢书中另附有一封先帝手书,写于他病重期间,似乎气力不济,潦草写就,综其所言,不过一句话“汝女位定,莫惜后事”。
留下这封订婚的密旨后,长公主与先帝一人在年尾、一人在另一年的年初,相继离世。
无人知晓这对姐弟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
只知先帝下旨以后,即颁布新律令,明令非齐氏不得承继诸侯国,不得异姓封王。
长公主接旨以后,不修府库,不整刀兵,不事戎事,明知朱晏亭非齐氏女,不能袭国,却没有为自己的独生女提前作任何安排,猝然撒手人寰,任由章华去国置郡,百官遭贬,一世经营,化为泡影。
齐凌道:“非我有意隐瞒母亲,先帝下密旨时,唯有我、门下郎魏兰在。先帝特嘱密旨不可宣,亦不可心急,需等几年,再迎娶阿姊。”
等几年。
这三个字一出,太后心里似光耀明镜,登时恍然大悟,手抚绢书,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怔忪良久,长叹一声,伸手扶再度叩拜的朱晏亭:“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快起来。”
朱晏亭顿首再拜,起身立到一侧。
太后又对齐凌道:“皇帝登基不久,一切务必以安宁为要,我朝以孝治天下,既然先帝有旨,封朱氏为后自是顺应天地德化,想来那些老骨头也无话说……哀家也盼这事早早地定下来,这几日六英殿真真门庭若市。我不知怎么回他们,病了倒还好。皇帝可听见了?连临淄王后都说,从长安出来久了,他家成了乡野人家。可见离京师远,他们终究不放心。你虽有了皇后,诸侯献女,也不宜慢待。吃不到肉,好歹也叫他们分一杯羹,你让他们安心,他们才好让你安心,如此才是长治久安之计。”
“儿子省得。”
太后执起朱晏亭的手,轻轻拍着她手背,语气松弛下来:“六宫早缺个女主人,皇帝自己会拿主意了,不喜欢听母亲的话。娶了妻,也许还能听得进两句。如今的未央宫太不像话——”
齐凌听到这话,神情有异。
恰这时,曹舒进来禀报说老燕王来了,太后忙命齐凌去,留下朱晏亭说话。
他走之后,太后并未再提及那句突兀的“如今未央宫”,只是执起她的手,细细询她起居之事,又挨个叫来西垂殿中女官警训,叫她们必要谨慎服侍,不得有差错。
朱晏亭向她引荐鸾刀,她看时,出了一阵神:“她是宫中老人了,比起旁人,自然更加尽心。”封三品女尚书,赐符,以便她禁中行走。
过了太后这关,这事才算真的定了下来。
从六英殿走出时,朱晏亭还有些微微地恍惚,本以为在此必有一番思量纠缠,不料太后这么轻易就放了行。
太后必欲立郑氏女,但阻力重重。她明言不满如今的未央宫内宠;又主导“诸侯献女”;定是与另一股势力纠缠,甚至落了下风。
不然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同意立她当皇后。
看来盛传圣宠的婕妤南夫人非同小可呵……
廊下,宫人正持玉勺喂养白鹦鹉,这鸟是南越王进贡的,颇通人性,此际衔着金铃上下飞蹿,热热闹闹叫着“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朱晏亭路过时,无意识地伸手将那鸟喙轻轻捏住,向它黝黑如豆似的眼中看了一晌,方在它翅羽乱扑中放了手。
是夜,西垂殿的灯火再度亮起。
“后位已定,苍梧台西垂宫有主”成了公开的秘密。
隔日的临淄国,这消息就不胫而走,潜入数不清的屋檐底下,出现在许多人交头接耳的喁喁低语中。
这好像是上头有意放出来的风声,而究竟定了谁,又被瞒得极好。上意册封之前暂不昭告天下,越显神秘。
凤座空虚已久。
今上空悬三载的后位,虽有故长公主之女名称把持,也是各诸侯王、世家、权贵目中欲争抢的香饽饽。
历数先朝,只要是地位稳固的皇后,其父兄一跃成为朝廷新贵,母族随之一起扶摇而上几乎是必然之势。端懿皇太后张氏、当今太后郑氏莫不如此。
诸王与世家本指着这次献女,取悦君王,逐鹿凤座。
是以纷纷精心挑选,携丽带娇,才到琅琊,辎车未停,座椅未稳,就听到后位已被人横刀摘走,不由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与传言一起甚嚣尘上的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女子是哪家贵女的猜测。
淮安王齐燕仗着自己辈分高,在会宴时大咧咧问。
没想到当庭被皇帝淡淡一句:“非汝女。”堵得下不来台。
宴后,那位贵女的身份,更加引人遐思了——大部分人认定,可能是朝中新贵大将军李延照的族女;也有不少的人认为,应当是太后母家河西郑氏之女。
无数人的目光顺苍梧高台,猜测西垂殿翼然合拢的巍巍宫檐下,藏的究竟是谁。
……
这夜三更天,寝殿里只剩一双蟾蜍灯幽幽亮着,鸾刀见绡帐里锦被翻动不止,隔帐问:“女公子有心事?”
朱晏亭将被子掀下,怔怔地望着床帐顶端。喃喃道:“海潮声……”
鸾刀笑了,掀开床帐一角,挂在金钩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云泽也有水声哩,日日夜夜都有,你自小生在水边,哪里扰得你。”
朱晏亭向她掌中挨去,轻声道:“渔人说,有三尺浪,必有百顷水。海上浪几丈高,东海该有千万顷罢……再且说,云泽边并没许多巨石,浪也不会像雷声一样大。”
鸾刀道:“奴婢给你唱首歌罢?”
朱晏亭点点头。
鸾刀便低声哼唱起来:“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她虽出身长安,但跟随齐睠到章华已有将近二十年,声音沾染楚调,低吟浅唱时,似乎能让人看到楚地变化纷呈的云彩、朝云暮雨的天气、泽畔采薇浣葛的女子。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见帐中人呼吸逐渐均匀,鸾刀悄悄地抽出手来,将帐幔严密掖稳,悄悄从殿里走出来,忽听见有人声响,恰见曹舒进来,张着嘴要传话,鸾刀竖起眉,将指压在自己唇上,朝他瞪眼。
她是端懿太后时期的宫人,资历比东宫出来的曹舒老得多。
后者本气势昂扬来传旨,见此情态,不知怎么气短了半截,先向里窥一眼:“殿下睡下了?”
尚未封后,先称殿下,给足了尊敬。
这一声分明唤给殿里宫人听,叫他们都警醒些,鸾刀却不吃这套,低声问询:“阿公何事?这深更半夜的,女郎这些时日舟车劳顿,好容易才哄贵人睡下啦……”
曹舒看出她在担忧什么,好笑道:“没有那样的事。”正身轻咳一声:“传陛下口谕,宣殿下明日伴驾。”
“是。”
曹舒又私底下叮嘱了两句:“需得去早些。”
“多早?”
“五更天罢,不能迟了。”
鸾刀暗自咋舌,又听曹舒说:“穿着灵便些更好,也不可过于灵便,还需庄重些。”
他天一句、地一句,鸾刀听得满脑袋雾水:“还请明示。”
曹舒却说:“这都是我揣测的,不可说,不可说。”当即,神神秘秘地去了。
次日晨起,鸾刀将这话转达给朱晏亭,她也不知是何意,索性选了两身衣裳,身穿暮山紫色深衣,花冠发簪、耳珰玉佩纯用净如脂膏的羊脂玉,复备了一身绛纱赤金带袴褶,叫宫人带在身边。
到了羽阳殿,才知道皇帝四更已经起身。
先祖马上得天下,齐氏尚武之风颇盛,皇子自幼精习拳脚骑射,日日不辍。齐凌从太子起就是诸皇子中佼佼者,登基之后习惯也没有改变,仍是每日晨起早课,风雨无阻。
她得等在羽阳殿,曹舒一路小跑而来,道:“女郎千万当心,陛下今日心绪不佳,正射箭呢,箭靶已折了两柄了。”
然而齐凌来时,形貌如常,神色无异。
“今日要宴贵宾,阿姊随我去。”
朱晏亭心中生疑:密旨未宣,她身份未定,不该去宴上伴驾,但听他语气不容置疑,想起曹舒的提醒,忍而未发。
“诺。”
出发之前,齐凌命人取来一顶七宝幂篱,与她戴上。
有纱幕遮脸,朱晏亭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跟随他走出羽阳殿。
只见玄甲卫士清道,龙旗猎猎,卤簿已备妥,因只作寻常出行所用,车备了六驾,有五驾春季所用的青盖副车,皇帝所用的金根车在最前,羽葆华盖,金鋄镂锡,明灿灿夺人眼目。
朱晏亭依照礼制,判断应乘坐第二驾副车,正朝后走,不妨手被人牵住了,她愕然抬头,隔着幂篱见人影绰绰,看不清他表情。
她张了张嘴,想起后妃有“却辇之德”,但如今名分未定,没有劝谏之责;但因没有成婚,就做什么都行,又太荒谬了点。
犹豫之间,齐凌已拉着她上了车。参乘本是羽林中郎将,见状不再上车,骑马走在后方。
眼见重锦和罩纱依次落下,朱晏亭也垂下眼,叫纱幕全遮着脸,端坐着一动也不动。
齐凌也没有说话,靠着屏几闭目养神。
但有他在的地方,安静便与舒适全不相干,她不得不像静默却绷紧的弓弦,感知周遭的一切。
车走在平坦驰道上,似乎往郊外去;御者娴熟,同时驾驭六匹马,金羁玉勒如臂指使;香雾从博山炉上腾起,丝丝缕缕奇异而熟悉的香气逐渐侵入鼻息,慢慢将人包裹。
她正分辨这究竟是什么香料,忽听他冷不丁问:“阿姊会骑马吧?”
“会的。”
“好。”
“好”是何意?
为什么云里一句,雾里一句?
今日究竟要做什么?
她一抬眼,纱幕上丝褶如粼粼波纹,如隔雾般看着他的脸。
半个时辰后,车停在一处王室园囿里,一头戴貂尾远游冠、身披金边纁色锦袍的老者迎上来,望其年岁已至古稀,只是肩背挺拔,目光矍铄,一见便是行伍出身。他身边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青年,在旁还有临淄王齐雍与吴王后。
老者见金根车中又下来一女子,天子却并未让她对几人见礼,一脸疑惑地望向齐雍。
齐雍因王后之故,知道她的身份,却缄口不言,摇摇头示意不要多问。
宾主尽至,在行宫主殿落座,身披幂篱的女子依旧伴在君王侧,众人疑虑,但皇帝不提,他们也不好问。
宴上宾从不多,似乎只是私宴,做东道的是临淄王夫妇,老者也是客,正是远道而来的燕王齐振,他辈分最高,是齐凌祖父世祖孝昭皇帝的幼弟,持节带兵镇守北境燕国,他身边青年是他的孙儿齐茂,在长安为宗正卿,掌宗亲外戚之事。
却连宗正卿也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要么她就是传闻中已经定下的后宫之主;
要么是天子一时兴起召幸伴驾的寻常宫人。
老燕王有一双鹰目,视线锋利如刀,略偏三寸,将那女子上上下下扫视一圈,笑了一声,不言语。
齐凌问:“叔公有话?说来听听,朕好受教。”
朱晏亭近在咫尺,见他脸已微微沉了下来,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明显动怒的情态,心中惊异。
齐振却浑然不觉,大笑道:“岂敢,岂敢!陛下,臣一心一意,本要与陛下引荐一位绝代佳人,这——”看向皇帝身边的人,言语间似有踟蹰之意。
朱晏亭闻言大感冒犯,直要压不住心头的火:这竟是燕国进献美人的场合,不知为何要她在这里作陪。
她手撑案沿,欲起身离场,手背忽一热,她的手被齐凌的手牢牢按在桌边,动弹不得。
朱晏亭抬起脸,冷冷地望向他。可惜面前垂着纱幕明珠,阻绝了她刀兵似锐利的眼神,一瞬间,她几乎怀疑他准备这幂篱就是这么用的。
齐凌神色自若,问道:“绝代佳人?如何绝代?比之关中之女如何?”
燕王道:“关中乃帝王居,控扼崤函之险,拥膏腴之地,灌以渭泾之水,富饶千里,自是天上宫阙,名花相宜,争奇斗艳。只是嘛……堪称绝代佳人者,必有与常人不同之处,若只有脂腻之肤、绿云之发、婀娜之态,嘿,那倒终究少些趣味。”
朱晏亭从皇帝问“关中之女”起,便听出二人对话怪异,垂眸静静听着,视线无意识地落到前方祥云翻卷的食案上,她的两只涂着丹蔻的指尖,露在齐凌白皙如玉的指节间,他指上还戴着个白玉韘,上镌螭虎纹,冰凉一截始终难以忽视地贴在她的指背上。
从他手掌的力度,依稀能感知他心情极差。
却听他仿佛脾气很好地笑着问:“那依叔公所言,什么样的美人,才算绝代佳人?”
燕王一通铺陈毕,方道:“此地不好施展,请陛下移驾园中。”显然早有准备。
齐凌携着朱晏亭登台眺望,此时碧空一色,烈日当空,山林草木之间,立着一匹矫健青马,马前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上着茜色菱纹罗短襦,足蹬马刺皮靴,外披的半臂锦衣好似依着铠甲式样裁成,衬得她蜂腰削背,英气逼人。
燕王道:“燕代女子同男儿一般下地就会骑马射箭,颉颃云中的雁,岂不比拘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的金丝雀鸟有趣?”
老燕王这句话,朱晏亭听得惊心动魄。燕国哪里是献女,分明是在耀武扬威,中原缺马,屡受外敌所侵,他偏要炫耀会骑马的女子,连女子都会骑射,举国如何,更不必说。
他想说什么?
要抵御外敌,必须倚仗燕国?
“长于妇人之手”,到底是说长安的贵女,还是在说齐凌这个年轻天子?
齐凌面色如常,受了那女子的礼:“这位就是叔公说的佳人?”
“这是我丞相夏卿之女,名朝歌。”
“朝歌,朝歌夕舞,好名字。”
燕王催促道:“朝歌,还不上马,跑一圈给陛下看看。”
“且慢。”齐凌道:“既要奔马,双人方可成赛,独行岂不无趣?”
燕王哈哈大笑道:“陛下有兴致?”
齐凌转头看向朱晏亭,话却是向着老燕王说的:“那就请随朕来的这位长安贵女,替我领教燕代佳丽罢。”
打从看到夏朝歌牵马出现在园子里,朱晏亭就知道他要她做什么了。
她笑了笑,自然,眼里笑意也透不出纱幕。
她虽在楚地长大,父母却都出身长安,究竟也算不得皇帝说谎。
老燕王脸色变了几变,众人目光都汇到这个神秘女郎的身上,从外看着,雪纱垂落如瀑,直覆到腰际,向里紫光明艳,裙裾曳地,窥不见她一点容颜。
她看了老燕王一眼,终究没说什么,下去更衣。
不多时,朱晏亭便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了夏朝歌旁。她已换下款款深衣,穿着袴褶,腰里系一条明晃晃赤金带,挂着马鞭,仍戴着幂篱,坠落的丝绸荡在腰间。
内侍忙着清出道来,两侧拉起幔帐。
夏朝歌牵的那匹是燕国优中择优的良驹,明睛湛目,鬃如火烧,又与她相伴已久,相互熟悉;而朱晏亭手牵的那匹,乃是皇帝临时命人从金根车仪驾的六匹中随意卸下来的一匹,仿佛来凑数的一般。
老燕王感到屈辱:“陛下,不如再挑一匹。”
齐凌微笑道:“不必,足矣。”
朱晏亭听着这话,低着头,只慢慢绑着袖上的缚带,又将幂篱束带系紧。忽一踩镫,绸暮翻波,已见她稳稳骑到白马背上,抓紧绳辔,按着马颈,轻抚烈腾腾鬃毛。
她心中暗叹,老燕王也离开长安太久了,恐怕已经忘了,天子车驾的六骏怎会是寻常的马。
这马也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模样习性和雪骢极似,神完性足,尚未起行,已成龙骧之势。
这时,夏朝歌也骑上马,鼓乐擂响,鼓点止住的一瞬,小黄门挥旗宣令,两匹马如离弦之箭,骤然飞出。
两马恍如两道闪电,一道白、一道青,急速穿行在碧野之间。
青白先是并行几十丈,忽然,白马长嘶怒嚎,猛地龙跃,白鬃如一簇簇烧着的雪——众人皆为马背上的女子捏了把汗,却见她收回方才掣下的马鞭,身体前倾,紧夹马背,她逆着风势,身披的绸波如滚滚浪涛,延绵不断地拂荡马背,隐隐露出金带所系的纤腰,带上黄金九子铃“叮叮”作响。
马背像奔腾的怒波,她却像镇在雪浪上的小舟,随波起伏,不动如山。
白马轻易奔出了一个马身。
老燕王脸逐渐黑得如同锅底一般,而齐元襄、齐茂等毕竟年轻,无那般深的考量,见状早已拊掌叫起“好”来。
齐凌不发一语,静静地凝视着她。
白马已经领先一个马身,她略偏转头,似乎向后睨了一眼,陡然又加一鞭,鞭风凌厉,并一声清叱“去!”
铁蹄踏如流星,白马又抢得一个马身,夏朝歌面庞已泛起死白色。
诸王常见骑射表演,却鲜少见人如此不要命,她似乎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为此纵缰放那龙驹长驰,丝毫不惧这样的速度如果坠下马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风霓云裳,羽人驭龙,翱翔九霄,上下不知其极!
几个年轻宗室尚在叫好,齐凌目中本如火烧似的欣喜骄傲之色却一点点凝结了,看向发令的内监,内监会意,挥动令旗,登时响起鸣金之声。
至令响时,白马已经领先青马一射之地,夏朝歌默默拉了缰,看向燕王。
朱晏亭振臂收缰,那龙驹奔腾之势难止,仰首长嘶,腾跃着复向前冲,几个卫士冲上去,按笼头、拉绳辔,才堪堪止住。
她仍素纱披身,卓然挺立,遥望诸王。
只见得皇帝深深看着她,不见笑,不见喜,不知在想什么。
此地此境,燕王也不得不拊掌赞叹:“神乎其技!到底还是老夫……班门弄斧,管中窥豹了。这才是绝代佳人啊!陛下,她到底是……?”
他笑了笑,静声答:“皇后。”
……
齐凌虽没有对她这日所为有只言片语的评价,回到行宫后,曹舒倒很快就来了,带着御赐的几匣珍宝锦缎,又引她去殿前看,一身披铠甲的御者赶来着四匹纯色白马,拉着一驾羽盖翙翙的青顶鸾车,鎏金马衔,朱红轮毂。
曹舒道:“御赐金钲黄钺,赐亲卫五十骑,并赐鼓吹部,殿下要用车,随时应侯。殿下还有要的,只需一声,奴婢好回禀。”
朱晏亭虽然挂念李弈的事,心知时机未到,今日她才冒险赢得赛马,如果立即提释李弈,恐怕反而不得。
只告诉曹舒别无所求,晚些亲去谢赏。
自从燕王也赶到临淄,大祭在即,皇帝忙得脚不沾地,太后闲下来,常召朱晏亭去眼前侍应。
这日一早,太后在她晨参时,对她提及婚事:“这几年,我虽担忧皇嗣,催着皇帝纳了些夫人,可惜一直无所出。我看他倒还喜欢听你的话,等回了长安,立刻完婚,生个嫡长子。方能令社稷有凭、群臣安心、朝堂安稳,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朱晏亭垂首称是。
二人正言语间,忽听外面人来报:“临淄王后求见。”
临淄王后正操办诸侯世家献女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缘何会一大早就来。
太后心生疑窦,忙下令传。
急切的步履之声响起,临淄王后匆匆而至,看见朱晏亭也在,深深看了她一眼。
却不提那日赛马之时,只向太后行礼,朱晏亭也起身向她行礼。
“太后今日凤体可还安康?”
太后摆摆手:“好,你且说罢,怎么了?”
临淄王后迟疑望了朱晏亭一眼,朱晏亭自觉身份未定,正欲却身,却被太后握住了手。
太后将她的一只手,握在两只手掌中间:“你说罢,不碍事。她听听这些,以后好学着做。”
临淄王后骇然一惊,目中翻腾,又是惊色,又是喜色,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来:“嗳。”
她深深看了朱晏亭一眼,收到她目中的微微笑意,很快抿一抿唇,收作正色:“禀太后,臣妾将诸王、世家献来的美人都安顿在蕲年殿,这两日人一多,难免生事。今日一早就闹出了大事,是豫章王献来的谢氏女,掌了章华朱氏女,章华朱氏女不依不饶,说要告到太后来。”
朱晏亭闻言,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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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琅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