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几乎耗尽生命的跋涉,当暮笙搀扶着江屿,终于跌跌撞撞地踏进这处深藏于雪山峡谷腹地的废弃药庐时,两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药庐比想象中更为破败,院墙倾颓,屋檐下挂满了蛛网,厚厚的积雪压弯了本就腐朽的椽子,仿佛随时会坍塌。但主体结构尚存,至少提供了四面可挡风的墙和一个相对完整的屋顶,在这与世隔绝的绝境中,已堪称奢侈。
暮笙用尽最后力气,将一间尚且能遮蔽风雪的偏房简单收拾出来。扫去积年的灰尘,铺上厚厚一层从角落翻找出的、虽然陈旧却还算干燥的茅草,勉强做成一个可栖身的床铺。她将几乎完全依靠她支撑才能站立的江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这草铺上。他刚一沾到“床”,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
暮笙不敢有丝毫停歇。她强撑着疲惫至极的身体,立刻检查了药庐残存的状况。幸运的是,在倒塌的药柜碎片下,她找到了几个密封尚可的陶罐,里面竟还残留着一些未完全霉变的常用药材。更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的是,她辨认出药庐周围的山壁上,在积雪覆盖下,顽强地生长着几味罕见的、专克寒毒与瘀滞的草药。这或许是上天留给他们的唯一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放缓了流速。药庐里的光阴,在弥漫不散的苦涩药香与窗外永无止境的风雪呼啸合鸣中,缓缓地、粘稠地流淌开来。日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江屿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暮笙捣药、煎药时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声响。
在暮笙不惜工本、日夜不休的悉心调理下,江屿的伤势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伤口开始缓慢愈合,高烧也渐渐退去。但“相思引”的毒性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盘踞在他的经脉深处,顽固地蚕食着他的生机。最明显的,是他的目力恢复得极慢,那条覆眼的白绫,成了他脸上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屏障。
——
这日傍晚,暮笙照例端来一碗刚煎好的汤药。那药汁熬得浓黑如墨,气味刺鼻辛烈,光是闻着,便让人觉得舌根发苦。江屿沉默地接过陶碗,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一丝犹豫,仰头便将那碗苦汁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带着明显的艰难,指节因用力握住碗沿而泛出白色。
暮笙的目光静静扫过他紧蹙的眉峰和瞬间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没有说什么。她转身,在墙角那个勉强修复的药柜角落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油纸包,状似随意地丢在他手边那张充当桌案的、布满裂纹的木板上。
“前日去崖边采药,碰见个躲雪的老猎户,”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硬塞给我这点蜜枣,说是自家婆娘渍的,甜得发腻,齁嗓子,我吃不惯。”
江屿循着声音和纸包落下的细微响动,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摸索着触到那个小包。他的动作很慢,带着目不能视者特有的谨慎。指尖灵巧地解开系着的草绳,展开油纸,里面是几颗色泽琥珀、晶莹剔透的蜜枣,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极致的、浓郁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冲散了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苦涩,那暖意仿佛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最冰冷荒芜的角落。
自那日后,每次他喝完那碗苦不堪言的汤药,手边总会“恰好”出现一点小东西。有时是一小把晒干的、带着甘甜气息的甘草;有时是几颗晶莹剔透、含在口中会慢慢化开甜意的冰糖;甚至有一次,是一小撮盐炒的南瓜子,嗑开后有淡淡的咸香。暮笙从不解释这些零嘴的来历,江屿也从不询问。一个不给理由,一个坦然接受。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默的默契,像寒冷冬夜里悄悄燃起的一小簇炉火,不张扬,却真实地温暖着彼此。
——
某次黄昏,暮笙为他更换臂上伤药时,室内光线昏暗,只有炉火跳跃着橘红色的光晕。她低头专注地清理着伤口边缘,忽然发现,他覆眼的白绫下缘,那浓密而纤长的睫毛,极轻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像蝴蝶翅膀掠过平静的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心念微动,一个近乎顽皮的念头冒了出来。清洗干净的手,带着一丝凉意,突然极快地在距他眼前不足半寸的空气中晃过,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手腕立刻被一只温热的手精准地捉住!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牢牢箍住她的腕子,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无法轻易挣脱。
“姑娘这是在试我?”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慵懒,拇指似有若无地、带着某种探究的意味,轻轻擦过她腕间最脆弱的命门之处。那一小片皮肤瞬间传来一阵微妙的麻痒,像被极细的电流穿过,让她心头一跳。
暮笙下意识挣了挣,没挣脱,索性便由他握着,嘴上却不饶人,带着几分故意挑衅的意味:“试试殿下是不是在装瞎,好多讹我几帖珍贵的药钱。”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指尖甚至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若我当真是在装瞎,姑娘又待如何?”他微微向前倾身,尽管覆着眼,但那“目光”却仿佛具有实质,牢牢锁住她,“是再下一剂更猛的毒药,还是……另有惩罚?”
药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中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两人陡然变得清晰可闻、微微交错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
随着伤势的稳定,江屿不再满足于终日卧榻。他开始尝试拄着那根暮笙为他寻来的、打磨光滑的盲杖,在药庐小小的院落内慢慢活动。他坚决地拒绝了暮笙的搀扶,执意要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熟悉这个黑暗中的世界。
暮笙便不再坚持靠近,只远远地站在屋檐下,或倚在门边,默默地瞧着。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在雪地中小心翼翼探索的白色身影(他仍穿着素色内衫),看着他用盲杖轻轻敲击前方地面,感知着脚下的虚实。在他即将撞到晾晒草药的笸箩,或是被门槛绊倒的瞬间,她才用清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及时提点一句:
“左三步,有晒着柴胡的笸箩。”
“门槛高约四寸,抬脚。”
起初,听到她的提醒,他会微微颔首,依言而行,动作略显僵硬。后来,他渐渐能凭借风声穿过院墙缝隙的呜咽、雪花飘落方向的细微变化、以及脚下积雪被踩实后反馈的不同触感,沉稳地在院中行走。他甚至能准确地摸索到那口深井边,放下木桶,凭借手臂的感觉和绳索摩擦的声响,晃晃悠悠地打上小半桶冰冷的井水来,虽然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坚定。
一次,暮笙冒着风雪去较远的山崖采药,归来时已是傍晚。她推开院门,便看见江屿正独自站在院中那株早已枯死的梅树下,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不断飘落雪花的天空。风雪落满了他素色的衣袍和覆眼的白色绫带,他却浑然不觉,那种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的孤寂感,让暮笙心头莫名地一涩,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故意加重了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立刻敏锐地“望”了过来,方向准确无误。
“回来了?”他问,声音里有一丝极难察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的放松。
“嗯。”她走过去,将背上药篓取下,从里面拿出一束新采的、还带着冰雪寒气的草药,塞进他手中,“在背阴的崖缝里找到的,试试看,或许对清理你体内余毒有奇效。”
他接过那束草药,指尖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手。那双手冰冷刺骨,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僵硬。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忽然抬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虽显旧色却厚实温暖的毛皮斗篷,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披在了她单薄的肩上。
“风雪大了,回去。”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动作间传递出的暖意,却厚重得如同这斗篷本身,瞬间将暮笙包裹。斗篷内里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驱散了刺骨的寒意。暮笙拢着带着他气息和体温的斗篷,看着他已转身,拄着盲杖,一步步沉稳地走回屋内,心底某处冰封了许久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有暖流缓缓渗入。
——
日子看似平静地流淌,直到那日午后。暮笙配好新药,掀开用作隔断的破旧药帘,正准备送去给江屿时,眼前的一幕让她血液几乎倒流!
江屿正靠坐在榻上,左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刃尖对准自己左臂上那道最深、也最狰狞的伤口,正在用力剜割着里面的腐肉!暗红色的血珠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溅出,落在他雪白的里衣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红梅。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脸色因痛苦和失血而苍白如纸,唇瓣被咬得毫无血色。
“殿下若想死得痛快些,”暮笙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夺过那柄染血的匕首,声音因惊怒而微微发颤。她迅速从药囊中拍出一个小纸包,动作带着狠厉,“不如直接吞了这砒霜,倒也干净利落!”
江屿因她的突然出现和抢夺的动作而身体一震,随即反手精准地擒住了她拿着纸包的手腕,拇指不偏不倚,重重按在她腕间命门之上,力道之大,让她瞬间半条手臂都麻了。
“第三次了。”他喘息着开口,声音因剧痛而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意。
——这是本月以来,第三次,她“恰好”在他用这种极端方式处理伤口时出现。
“第三次什么?”暮笙挣了一下,没挣脱,反而因他施加在命门上的力道而气息一滞,袖中滑落一截干净的、准备用于包扎的纱布。
“第三次,”他盯着她的方向,尽管覆着眼,那目光却锐利得惊人,“用砒霜当幌子。”他另一只手扯开她紧握的纸包,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淡黄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金疮药粉。“姑娘这般费心寻来各种借口,一次次阻止我,到底……在图谋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重伤下的虚弱,却更有一种逼人的压迫感。
窗外,风雪呼啸得更紧了,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炉子上熬着的药吊子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咕嘟”声,像催命的心跳。
暮笙猛地抽回手,蘸了满满一手药膏,带着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心疼的劲儿,重重按在他皮肉翻卷、不断渗血的狰狞伤口上。江屿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肌肉瞬间绷紧。
“图您……”她开口,声音冷硬,但指尖按压的力道却在接触到他伤口滚烫的温度时,不自觉地放轻了下来,变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案上那盏,摔破了角的琉璃灯。”她找了个最蹩脚的理由。
供案上,那盏唯一的、光线昏黄的油灯,灯焰仿佛被这突兀的对话惊扰,“啪”地炸开一个灯花,骤然亮起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江屿瞬间变化的脸色。
他左臂的肌肉绷紧如铁,但却没有推开她,反而任由她将那清凉的药膏,一点点、细致地抹进伤口最深处——那里,紧贴着骨骼,深深嵌着一片小小的、边缘温润的碎玉。正是三个月前,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追杀中,他为她挡下那支淬毒暗箭时,一同嵌入骨肉的凭证。
这个认知,让暮笙涂抹药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而江屿紧绷的身体,也在她指尖轻柔的触碰下,微不可觉地放松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