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谁都清楚,此刻前往那个传说中、也是唯一希望的北境药庐求援,不仅是赌药庐主人对她师父那点飘渺难寻的旧日情分,更是赌上自己未来所有的安稳平静,甚至可能是……性命。那是一条比眼前这崎岖山路更加凶险百倍、九死一生的征程。
可是,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他因痛苦而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宇,落在他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停止起伏的胸膛上时,暮笙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冷静地计算利弊得失,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无人烟、冰冷彻骨的野岭荒山。这不仅仅是为了偿还三年前那半块活命面饼和挡箭的恩情,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复杂、连她自己都尚未敢仔细剖析、却已在生死边缘相依为命中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下顽强钻出的嫩芽般的情感,在疯狂地破土而出,顽强地钻破了理智筑起的冻土。
她猛地转头,望向哨屋那个小小的、被木板钉死的窗口缝隙外。远处,连绵的雪山在灰蒙蒙的天际勾勒出冷硬而绝望的线条,仿佛是天地的尽头。良久,她眼中最后一丝挣扎与犹豫终于彻底褪去,被一种澄澈而决然的火焰所取代。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她不再迟疑,取出药囊中仅存的、最具效力的安神散,仔细地、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地喂入他干裂的唇间。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他沉重无比的身躯连抱带拖,妥善安置在哨屋内唯一一堆相对干燥、厚实的草铺上,尽可能让他躺得舒适一些。在留字条时,她握着半截炭笔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许久,墨点滴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团灰黑,如同她此刻沉重的心事。最终,她落下笔,字迹因疲惫和心绪激动而略显潦草,却每一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度:
「等我十日。若逾期未归,勿念,速往北。」
将字条与哨屋内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干粮和清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暮笙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即便在昏睡中也依旧轮廓分明、此刻却写满脆弱与依赖的脸庞,毅然转身,决绝地踏入了门外那漫天呼啸、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雪之中。她的目标,是百里之外,那处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可能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的——北境药庐。
这不再仅仅是一次求药,这是一场押上了所有筹码的豪赌。赌的是药庐主人对她师父尚存的一线微末旧情,赌的是她能在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他彻底油尽灯枯之前,带着救命的良方奇迹般返回,以及……赌一个或许能让他们在这滔天追杀中暂时喘息片刻的、危机四伏的安身之所。
暮笙留下的字条上,「等我十日」那四个字墨迹尚未干透,氤氲开淡淡的焦急,她的人影已如一片孤羽,彻底没入门外漫天呼啸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雪之中。身后那点哨屋微弱的庇护感,瞬间被无边的寒冷与未知的危险取代。
百里路程,若在太平盛世、官道畅通之时,快马加鞭不过一日之程。但对于此刻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且要躲避重重搜捕的暮笙而言,这不啻于一道生死天堑。山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最深之处可没至大腿,每向前跋涉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拔出深陷的腿,冰冷的雪沫灌入早已湿透的靴筒,刺骨的寒意如同细针,扎得她脚踝生疼。更要命的是,正如她所预料,通往北境药庐的几条必经之路的隘口,已能隐约看见官兵设立的临时卡哨,以及身着官服、手持兵刃来回巡逻的身影。他们似乎也精准地料定了,若那“已伏诛”的太子尚存一线生机,医术通玄、亦正亦邪的北境药庐,是他唯一可能的求生之所。
迫不得已,暮笙只能彻底放弃相对好走的路径,转而绕行更为陡峭难攀、人迹罕至的深山小径。她凭借着往日跟随师父采药时积累的经验,依靠对药材生长习性的了解来辨认方向——向阳坡地或许能找到耐寒的松柏,背阴潮湿处可能残留着指引方向的苔藓。饿了,便采集岩缝里冻得硬邦邦的、仅存的少数可食用的野果,或是挖掘深雪下不知名的植物根茎,咀嚼着那点微乎其微的淀粉和汁液,聊以充饥。渴了,就抓一把干净的积雪塞入口中,靠体温将其融化,滋润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
有几次,在攀越覆盖着暗冰的悬崖时,她脚下打滑,整个人沿着陡坡向下滑落,全靠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崖壁横生出的枯枝才勉强稳住身形,掌心被粗糙的树皮划得鲜血淋漓,低头望去,脚下便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深渊,惊出她一身冷汗。还有数次,她刚刚找到一处看似安全的石缝准备歇脚,远处山林便传来了巡山官兵的呼喝声和猎犬敏锐的吠叫,她不得不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一动不动,直到那令人心悸的声音逐渐远去,才敢继续前行,往往一连数日都不敢生起一丝烟火,全靠怀中小心珍藏的、原本留给江屿的几小块硬如石头的干粮,硬生生支撑着体力。
每当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时,她便会强迫自己停下来,靠在某棵背风的老树下,闭上眼。脑海里便会清晰地浮现出哨屋里那个昏迷不醒的身影,想起指尖触碰到的、他那片滚烫得吓人的皮肤,想起他胸膛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的起伏。那个骄傲的、即便濒死也带着一身硬骨的男人,此刻正毫无防备地将性命托付于她这渺茫的希望之上。这个念头,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几乎麻木的神经上,逼得她再次挣扎着站起来,重新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奇异地,想着他,连这刮骨摧魂的风雪,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心中反而生出一股要与这天地抗争到底的悍勇。
十日的期限,像一柄无形的利剑,始终悬在她的头顶,滴答作响,催命一般。当她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几分运气,终于在第九日的黄昏时分,透过稀疏的林木,望见远处山腰间那处标志性的、悬挂着各种奇异风干药材的宽大屋檐时,暮笙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瞬间涌上的狂喜让她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枝,用尽最后的气力,踉踉跄跄地、几乎是连滚爬带地扑到了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木门前。
顾不上整理早已被荆棘划成布条、沾满泥泞冰碴的衣衫,也顾不上擦去脸上混合着汗水与污垢的狼狈,她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拍响了门环。
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神情冷峻、带着审视意味的中年药童的脸。他上下打量着暮笙这副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模样,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怀疑,语气冰冷地如同这北境的寒铁:“此地不接外客,姑娘请回。”
暮笙的心猛地一沉,却不敢放弃这唯一的希望,急忙上前一步,用沙哑得几乎失声的嗓子恳求道:“我……我求见药庐主人!家师……家师是青州暮云医……”她报出师父的名号,这是她此刻唯一的筹码,也是最后的精神寄托。
然而,药童不等她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甚至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告的意味:“主人有令,近期不见外客,尤其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暮笙来时的方向,意有所指,“……尤其是可能与‘那边’有牵扯的人。姑娘,请勿自误。”显然,药庐并非与世隔绝,京城的风波和追捕的命令,已然传到了这里。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暮笙的心直坠冰窟,彻骨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但她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是哨屋里那个人的死路。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门口冰冷彻骨的石阶上,积雪瞬间浸湿了她的膝盖,寒意刺骨。她颤抖着从贴身最里层,取出那个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珍藏了三年、还带着她微弱体温的半块玉佩碎片——那与江屿臂上嵌着的那片,质地、纹路,分明同源!
“小女子并非……并非为求自身庇护!”她将玉佩碎片高高举起,声音因极度的寒冷和急切而剧烈颤抖,却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几乎是用尽生命在呐喊,
“只求主人慈悲,赐予解药!‘相思引’之毒,霸道无比,普天之下,或许唯有药庐前辈能有一线解法!我暮笙愿以此生所学、此生自由为契,为奴为仆,任凭驱策,只求换取解毒之方,救人性命!”
她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布满积雪的石阶上,刺骨的冰凉瞬间传遍全身,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维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药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希望也一点一滴冷却。就在暮笙跪得双膝麻木,意识都因寒冷和绝望而开始模糊时,一个苍老、疲惫,仿佛历经了无数沧桑的声音,终于隔着厚厚的门板,缓缓响起:
“……是宴清辞那丫头的徒弟?起来吧。”
暮笙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无尽的沉重:“你师父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情……老夫始终记得。但小姑娘,你也需明白,此间药庐,早已非避世桃源。风雨欲来,独木难支。药,可以给你一半,暂缓其症。但人,绝不能留在此地,否则必招灭顶之灾。拿着药,立刻离开,从此……不要再踏足北境之地。切记,切记!”
话音落下,门缝稍稍开大了一些,一只枯瘦的手伸了出来,递出一个不大的、灰扑扑的布包。暮笙连忙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是几瓶瓷瓶,里面装的,想必是珍贵的解毒丹药和外敷伤药。然而,那分量,她一眼便看出,只够一人短期压制毒性之用,绝非根治之方。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片刻的收容,只有这一句冰冷彻骨、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暮笙明白,这已是对方念及师父旧情,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所能做到的、冒着极大风险的极限了。她不再多言,对着紧闭的木门,再次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上沾满了冰冷的雪水和尘泥。随即,她紧紧将那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药包揣入怀中,贴肉藏好,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再次投入了那片茫茫的风雪帷幕之中。她必须在讨来的这些药物失效之前,赶回哨屋!
返程的路,因为怀中有了救命的希望,反而显得更加煎熬难耐。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意味着江屿生机的流逝。她几乎是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停歇,靠着一种非人的意志力支撑着早已透支的身体。心中不断计算着日期,设想着江屿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情况,生怕自己拼尽全力赶回去,推开那扇木门,看到的却是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那种恐惧,比面对悬崖和追兵更让她肝胆俱颤。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散架、仅凭本能移动的身体,在第十一日的凌晨,天际刚刚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时,踉踉跄跄地撞开哨屋那扇简陋的木门时,眼前的情景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江屿依旧静静地躺在那个简陋的干草铺上,脸色苍白得如同外面的雪地,嘴唇干裂泛紫,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他的胸膛,还有着极其轻微的起伏!他还活着!在他手边,是自己留下的那张字条,已经被他无意识的手攥得皱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破损,仿佛在昏迷中,他也曾无数次摩挲过这张唯一的念想。
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暮笙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自己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她立刻扑到草铺边,颤抖着取出怀中的药瓶,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那颗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解毒药丸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又匆忙用屋外干净的积雪化水,仔细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身体,清理恶化流脓的伤口,重新敷上带来的药粉。
直到忙完这一切,看到他原本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滚烫的额头终于渗出了细密的、象征转机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暮笙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地坐倒在地。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望着窗外那渐渐亮起的天光,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憋了太久太久的浊气。至少,暂时……撑住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在这间狭小、简陋却暂时安全的哨屋里相依为命。暮笙对外宣称是遭遇山匪、落难至此的兄妹,靠着替附近零星的山民诊治些小病小痛,换取些许珍贵的食物和必需的生活物品。江屿的伤势和毒性在药物的控制下暂时稳定,但远未痊愈。他时醒时睡,醒来时,两人之间往往是长久的、各怀心事的沉默,或是偶尔带着试探与锋芒的简短言语交锋;睡去时,暮笙便守在一旁,就着微弱的光线,反复研读药庐主人给予的那几张药方,试图从中找出彻底化解“相思引”之毒的蛛丝马迹,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