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秘境里,珍妮丝追着定位赶到山坡时,只看到地面留着的一摊血迹。她估算着出血量,心就已经凉了半截。
周围有深深浅浅的足迹,被飞雪遮盖得并不清晰。大概有几人路过此处,对这里的惨状避而远之。
珍妮丝蹲下辨认脚印,试图根据乘晞的身高推断出哪一行是对方所有,可惜现场被破坏得过于凌乱。她只能开启地毯式搜索,按照地上的出血量推断,伤者连移动都很困难,这段时间内走不了太远。
然而珍妮丝将附近的山坡找遍,也没有见到任何与乘晞相关的痕迹。期间还有几个不长眼的试炼者想要勒索,被她毫不留情的打退。
魔物的智力并不完备,如果乘晞当真是被魔物袭击,不会像这样凭空蒸发。如果他是被其他人挟持……珍妮丝太清楚那些人会做什么了。秘境里面临的危机不只是魔物,有时候同类比魔物更加危险。
直到试炼时间结束,被动触发传送、在原地消失的前一刻,珍妮丝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可惜始终毫无所获。
她催动元素力,正准备与入口传送点交互,却被散兵拦了下来。
散兵望向侧方的窗外。
“太可惜……”回廊中,有愚人众成员路过,“遗迹猎者……杀死……”
他们议论着什么,“最多的……可惜……排名……”
在通过试炼的参与者结算的同时,打扫秘境的工作也在进行。
秘境中一旦参与者的生命体征消失,印在他们掌背的魔法印记就会与外界断开联系。试炼结束后,工作人员对照着死亡名单,进入秘境重新催动魔法印记找人。
这些参与者永远的留在了试炼过程里,他们将亡者转移出去,等待家属前来认领。
选择参与试炼,生死自负便是默认。面对那些哀恸的哭声,工作人员早已激不起多少波澜。不过大多数丧命于此的参与者并没有亲人,几日后迟迟得不到认领的尸体会被统一入殓。
阵亡人员已经被运送出去多半,工作人员一一对照这些人的报名编号,为他们登记试炼成绩。这是愚人众能为这些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们虽然生命于此结束,但同那些通过试炼的参与者一样,也有将姓名载入书册的权利。
看着公示而出的试炼排名,人群一片哗然。
为保护**,公开展示的排行榜并不书写姓名,而以数字编码代替。每位参与者都清楚自己的报名编号,能够精准找到自己所处的位置。
长长一列排行榜上,试炼成绩不断滚动。有的编号是正常的颜色,而有些编号是灰色的——意味着编号的主人已经牺牲。
而位于榜首的那行编码,赫然是暗沉的颜色。
“榜一死了?!”
疑惑者有,意外者有,恐惧者有,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
那些黯淡的编码大多沉底,在排行榜上取不到如何可观的名次。从后往前看,亮色编码中时不时夹杂一串暗色的,越往前暗色越稀疏。前三十几名颜色都是亮的,但唯有一道突兀的编号,高高悬于榜首。
“看那些掉落物……他究竟击败了多少遗迹守卫?”
“这人这么能打,怎么还把自己搞死了……不知道该说他强大,还是说他愚蠢。”
“这种成绩不只是有神之眼才能做到的,估计那人仗着自己的能耐托大,结果不小心玩脱了吧。”
“不见得。你这话太低估神之眼持有者的力量了。”
“排名靠前的不少大佬都组队,这位难道是个独狼?”
“我倒觉得,那人不一定是被魔物杀死的。没准队伍里内讧,吃了别人的阴招呢。”
“那样的话,下黑手的人没必要还把掉落物留给他吧?”
“说不定是被魔物的深渊气息影响了。我有个队友就是这样,精神状态看着不太正常,好在我们共同阻止了他……”
散兵翻进回廊,走入不远处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间。
附近的愚人众成员刚刚结束工作离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珍妮丝沉默的帮散兵推开门,又退到散兵身后。
这里的墙壁上凝结着人为输注的冰元素力,温度甚至比外界还要低。
地面上停放着尸体,阵亡者被放在简易担架上,身上盖着白布。
珍妮丝将屋内的灯光调亮。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
光照亮起来后,视野变得更加清晰。数十具担架摆放的并不整齐,有些白布被内里透出的血污染了一片,恐怕掩盖的躯体并不完整。
珍妮丝从入口处开始,弯下腰掀起蒙着尸体的白布,再盖回去。她依次辨认着,生怕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至少没有亲眼所见,就还留存有最后的希望。
散兵在原地立了片刻,径直走向房间中央。
察觉到上司的动作,珍妮丝也跟了上去。
散兵在某具担架旁停住脚步,久久的沉默。
有一条手臂从担架上垂落,衣袖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不菲的用料。
多半小臂从白布之下露出,散兵看着那截细瘦的腕骨。
鱼际侧缘掌背交界的地方,拇指指骨末端凸起的骨节处,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
这颗痣的位置并不引人注意,散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记住了。
或许是那日在篷车里,喷花筒洒出的彩带细碎,亮晶晶的太过晃眼,如银发少年眼中的笑。
他偏过头移开眼,避开对方的眼神,目光落在身侧对方的手指上。
于是就看见了。于是就记住了。
于是就认出了。
见散兵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珍妮丝的心沉至谷底。
“大人?”
她试着唤了一声,但散兵没有回应。
唯有空气中无形的压力翻涌,几乎令珍妮丝直不起身。
她双手捏起白布的边沿,缓缓向下扯了一段,显露出尸体的面容。
珍妮丝捂住嘴。
银发少年安详的躺着,双眼轻闭,仿佛陷入了一场沉眠。
但脸侧的脏污、烧焦的发丝、脖颈的伤口,无不昭示着某种事实:对方即便沉眠,也绝非是在一场美梦中离去。
珍妮丝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她嘴唇动了几次,也没能发出声音。
直到她的膝盖逐渐开始发麻,回廊隐约有了动静。似乎有人朝这边走来,伴随着啼哭声响,大概是某些前来收尸的家属。
珍妮丝不愿这边受到打扰,而散兵也终于开了口:“带他回去。”
“是。”
驻地内。
几位黑衣人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愚人众各位执行官在城内有自己的居所,下属成员也有划分的驻地。散兵负责的事项往往与深渊相关,下属队伍中各个是作战的好手。听闻木偶常年住在研究院,博士的切片经常宿在实验所,而散兵除去公务几乎没有什么娱乐生活,下属们总能在驻地见到对方的身影。
尽管以第六席执行官的财力,能毫无难度的全款拿下都城黄金地段的独栋别墅,但散兵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他更喜安静,就连驻地的选址都定在毗邻城郊的位置。
早些时候,黑衣人们注意到附近有雷元素波动,扭头发现窗外有人掠过。
寻常在元素力加持下的赶路,远远达不到这种速度,遥望过去仿佛一道流光。
能将元素力操纵到如此程度的人,无人不清楚是谁。
看着顶头上司突兀的离开,几人面面相觑。
“每天这个时候,大人应当还在处理剩余的公务吧……”
“好快的速度,应当是动用了邪眼。”
“什么事情至于这么着急?”
等驻地附近再次有了元素波动,几人探头探脑。在看清楚散兵的身影后,他们立刻老实不动。
但散兵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或者注意到了也不想在意。
等散兵离开,黑衣人们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许久。
他们都看见了那张蒙着白布的担架。
没有人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这样的场面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只是无论多少次见到,心头总会下意识变得沉重。
“跟在后面的……是珍妮丝吧?”有人试图活跃气氛。
“是啊。这家伙前些时候不是还炫耀,说大人给她派了什么特殊任务……”说到这里,气氛又重归死寂。
“我记得今天是招新试炼吧,”有人转移话题,“那个银灰头发的小家伙是不是参加了?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乘晞在与众人同行的时候就表示过自己要加入愚人众,这件事情大家都有所耳闻。
“试炼成绩已经出来了,今年的伤亡情况比去年严重一些,好在有免费提供治疗。”消息灵通的人道,“名列前茅的几位似乎都对队长大人那边的职位有兴趣,看来咱们是多不了新同事了。”
“听说排行第一的人在秘境里身亡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终于有知情者发话,“没猜错的话,珍妮丝原本是去找乘晞的。”
空气中顿时一阵窒息的沉默。
众人原本好奇是谁出事会如此惊动散兵大人,现在终于有了十分不妙的答案。
珍妮丝觉得散兵大概不愿被人打扰,在安置好乘晞后就退开,掩上了门。
她对上一众同僚关心的眼神,没有心情解释自己的经历,独自走向驻地的边缘,一个人在外墙角落蹲下,双手扶住了头。
房间内,白布从担架上缓缓滑落。
被遮掩的全貌终于现于人前。
银发少年浑身染血,落着星星点点的泥污、血渍、灰烬、凝固又融化的冰碴。
骨折、扭伤、挫伤、裂伤……从头到脚,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这家伙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和他说自己要去报名招新,加入愚人众的。
就是这样去……搭进去自己的命吗?
明明这家伙跳下车,说不要离自己太近、但也不要太远,脚步生风,衣袂飘扬。
可那双轻盈落地的腿,伤口深可见骨。
明明这家伙将他带入人群,灵活得像一尾游鱼,他不远不近的缀在身后。
可那张隔着衣料能隐约透出蝴蝶骨的背,凝结的血痂与碎布黏在一起。
明明这家伙举着才恢复的手臂,得寸进尺的卖乖,让他帮自己解决缠住发丝的彩带。
可那只手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垂挂累累伤痕缠于衣带之中。
明明这家伙仰起头,望向他的目光微微失神,好一会才重新找回焦距。
可那道白皙脖颈凝固着猩红的血色,进行过不怎么高明的包扎,布条在腾挪中变得散乱。
明明这家伙病没好全,就一本正经的和他保证,如果说了什么喜欢、请务必相信自己是真心。
可对方心口正中的位置,被锐器前后贯穿,只余破损模糊的血肉。
散兵缓慢上前,弯腰捉住乘晞垂落身侧的手。
他想将对方的手臂放回担架上去。
那只手指微微屈着,被冻得僵硬。指尖凝着血,掌心深深一道伤痕。
触手可及的温度冰凉,散兵几乎不敢再用力气。
上次的分别,是在二人城中心的不欢而散。他丢了狠话,留对方悻悻站在原地。
谁承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散兵总是在经历分别。他永远在失去。
降生不久,被他的母亲、造物者丢弃,失去神明的垂照;踏鞴砂上,被当权者视作异类,失去流落途中结识的友人;灾厄蔓延时,被巫女许下兑现延迟的诺言,失去所有托付骐骥的同伴;背井离乡后,为凡人的寿数所限,失去相依为命的同类。
在点燃居所、踏出烈火的那一刻,他压下斗笠,就已经学会收起愿望、收起期待、收起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很多年后,遇见一个银色头发的家伙,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自己身边。他竖起警惕,竖起戒备,却也放任对方一步步踏入自己的领地。
但终究又是失去。像某种逃不出的命运诅咒。
盯对方指根处的那颗痣,散兵将对方的手扣入自己掌心。
仿佛凭借这样徒劳的动作,就能传递些许热意,逆转生命的流逝,让那只冰冷的手回温。
能不能……醒一醒。
这个家伙,很吵、很闹,爱说一些怪话,还总围着他转个不停。
散兵原本觉得他会嫌烦。
可见到对方了无生气的躯体、失去血色的面容,他却久违的有些想念那种吵闹……情愿这家伙能睁开眼,继续在自己身旁叽叽喳喳。
手中的指节抽动一下。
散兵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触感真切。
散兵僵硬的低头看去。
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感受到了热源,想要靠近,向他的掌心探了探,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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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