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儒生衣冠,读书人无疑。
又是从庄博士的画舫里掉出来的,想必是今年参加春闱的举人。
六琯一脸惨不忍睹。
野狐禅年年有,今年狐禅尤为野。
昨年,一位周姓读书人为投献诗卷,当街拦住大人就地舞了一剑,差点被误认成刺客当街射杀。
再前年,另一位举子不知从哪听说魏大人出身寒微,登科前曾吃了十年清粥,特意买通魏府厨子,亲制一碗馊了的白粥混进餐盒送给大人以表诚心。
好嘛,招数一年比一年新鲜。
今年这位更是豁得出去,直接在大人面前坠湖落水。
六琯唏嘘。
再想考取功名,那也要先活命才行哪。
“十有**又是个拎不清的书呆子。”六琯嘀咕着上前,蹲下身撩开昏死之人的湿发。
湿透的黑发丝丝缕缕黏在玉色面颊上,又随弧线滑落,半遮半掩露出侧颜。
嘟囔腹诽立时戛然而止,六琯屏息。
年岁尚轻,原是位小郎君……青布领口微微散开,锁骨下方嵌着一枚极晃眼的小红粒儿,被水浸得艳如血珠。
这……
好生昳丽姣美的野狐禅。
六琯移不开目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大人,还有气儿。”
魏冠清随意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妙婵,沉声吩咐后便转身离开:“大昭的举子,或许就是明日效力大昭的功臣。查清楚身份来历,医好他。”
六琯点头应声:“得嘞,主子,小人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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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婵是在袅袅檀香里醒来的。
青纱帐中漏进一点天光,身下锦褥绵柔得叫人骨头发软,他半阖着眼,一时恍惚。
这是哪儿?
略一颔首垂睫,发觉身上仅着一件素色里衣。
舌尖干涩,妙婵悄悄舔了舔唇。待脑壳里那阵眩晕过去,他吃力地撑臂起身,谁料稍一动作,蓦地陡生刺痛,说不清哪里生痛,哪哪儿都痛。
妙婵忍不住掩面咳嗽,直咳得整个人都蜷起来。
恰巧门扉轻响,妙婵浑身一颤,脊背倏地绷直,长睫随急促的呼吸轻微颤动。
“咦?”六琯端着药碗,听见急咳声匆忙绕过屏风急步走过来。
一见屋内情状,他忙不迭扶着妙婵躺回去:“哎呀,可算是醒了,公子身子尚未好全,切莫乱动。”
妙婵只觉肩头一沉,整个人被轻柔揽住,后腰适时垫了个软枕。
半倚在榻上缓和许久,妙婵双目空茫,眼尾因为急咳晕起一层胭脂色。
片刻,他虚弱轻声:“敢问尊长,此地是何处?”
六琯怔怔地注视着妙婵那双眼睛半晌,赶忙从盅里盛了一碗汤药,笑答:“这儿是魏府厢房。”
妙婵迷茫喃喃:“魏府?”
盯着垂落的帐幔,此刻,昏迷前的记忆一一涌现。
那日,他先是去普济寺给张琩大人上香,途中偶遇梁兄邀他泛舟同宴,他便登了船,再之后……
画舫楼台上的争执,窒息冰冷的湖水,救命之人的绯色官袍……
脑海里的画面戛然而止,妙婵一个激灵,掌心下意识攥紧衾被,直攥得指节泛白。
原来他失足落水,险些……便淹死了!
六琯:“公子可都想起来了?”
妙婵轻喘一口气,虚拢双手勉力举至额前,倚靠在床塌上朝六琯弯腰一揖,哑声道:“多谢恩公。”
强压下胸口涩涩的疼,他竭力维持着作揖的姿势。
“哎呦可使不得,折煞奴才!”六琯慌忙扶住他,“公子太客气了,小人不过是一个听命的奴才,要谢何不谢我家大人。”
广陵城,只有一位魏府大人。
妙婵无可奈何暗叹了口气。
先前那枚鱼符官佩,原来竟是礼部侍郎魏冠清魏大人。魏冠清……没想到竟以这般贻笑大方的模样与魏大人相见。
万千念头密密匝匝涌上心头,妙婵默然垂下目光,指尖触了触温热的脉搏,竭力将心尖生起的一丝忐忑不安压下。
罢了,皮囊虽受了些罪,总归如今好生活着。
六琯见他蹙眉凝神,劝道:“公子大病初愈,切不可多费心神,我家大人那可是京城出了名的清白好官,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于公子。”
妙婵勉强笑了笑,脸色瞧着比盛药的瓷碗还要苍白一些。
“公子先养好身子,这药汤需趁热喝才有效。”说着,六琯端起药碗,驾轻就熟将瓷匙抵在碗沿上来回碰了碰,作势要喂。
妙婵下意识抬手去接,“恩公……不必劳烦,在下自己可以。”
六琯一副凛然神色:“唉哟,公子昏迷这几日换衣服药都由奴才伺候,莫要逞强。”
“莫要逞强”字字声线刻意压低,听起来倒像是在训诫顽童。
妙婵闻言一愣,探出的指尖悬在半空,犹豫蜷了蜷,旋即缓慢收回。
他低低嗯了一声不欲再添麻烦,于是稍稍坐直了些,双手无力搁在被褥上,一副任人摆布的乖顺模样。
六琯眼角弯了弯,险些忍不住说一声“乖”。他舀了一勺药汁,将瓷匙抵到妙婵唇边。
褐色的汤汁在匙中来回晃动,空气中溢出丝丝苦涩的药味。
妙婵眉头轻蹙,鼻尖皱了皱,踟蹰片刻,狠心闭眼顺从张口。
小郎君睫毛低垂,一双柳叶细眉蹙得都要打卷儿了,喝药时微露舌尖,吞咽的声音极轻,显得格外文静乖巧。
六琯目露慈爱,仿佛老农看见自己的庄稼地里长出了一棵嫩绿小青苗。
“奴才给公子去拿点蜜饯?”
妙婵摇头,嗓音低柔:“不必麻烦,药总是苦的,忍一忍便好。”说罢,妙婵主动往前倾了倾身,闭目仰首,示意可以继续喂。
六琯心里啧啧称叹。
瞧着清瘦文弱,性子格外柔顺,倒像是习惯被人照顾似的。
若是幼弟尚在人世,也该像他年纪一般大。一样文静乖顺,一样偏爱读书。
“最后一匙了。”六琯哄道,想起早夭胞弟不由得添了怜惜,声音软了几分,“公子且忍忍。”
一碗药见底,妙婵轻轻舒了口气,抬眸冲六琯温温一笑,“有劳尊长。”
六琯被他瞧得心头一软,忙摆手笑道:“公子客气了,这是小的分内事。”
伺候性情如此温和乖顺的美人小郎君,可比照顾魏大人的差事要舒心愉悦多了。
收拾好药碗,六琯垂手躬身便要退出厢房。
见他要走,妙婵欲言又止,几番踌躇忍不住开口问道:“恩公,不知魏侍郎何时方便,草民好寻个合适的时机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六琯:“主子近日公务缠身,何时方便奴才并不知晓。”
妙婵点了点头,眼睫低垂,略显失落。
六琯顿了顿,好言好语劝解道:“公子,恕奴才多嘴说句不中听的……功名利禄,那也要有命享啊,是不是?”
单看妙婵那双眼睛,疏朗明净,望向人时专注坦然,便知是个良善君子。
六琯是打宫里出来的差役,又跟随魏冠清办事多年,活到而立之年算是悟出了那么点生存之道,也乐意提点妙婵一两句。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难得如此漂亮又如此守礼的小郎君,若是一头扎进浮名虚利之中不小心乱了道殒了命,岂不可惜。
“糊涂一回就够了,公子万万不可再犯傻啊。”
妙婵稍加思忖便听懂了六琯的弦外之音,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也无暇解释,虚弱笑了笑,“恩公说的是。那日画舫……都怪在下贪杯,一不留神脚底生滑失足坠入湖中,今后定引以为戒,绝不再犯。”
妙婵如此通情达理,反倒弄得六琯有些不知作何反应,他抓了抓头发,道:“奴才告退,公子好生休息。”
跨出厢房门,六琯重重叹了口气。
妙婵昏迷几日,前前后后都由他自个伺候照料,六琯请了好几位医馆大夫,才堪堪吊住一口气将人救了回来。
小公子身子骨奇差,不过是呛了几口水,差点就要了他一条小命。
六琯领了魏冠清吩咐,亲眼瞧着这把弱质病骨受了不少罪,便有几分于心不忍。
卷宗里写着,小公子自小无父无母,仅有一兄长相依为命,兄长于三年前考取功名,如今官任小小的鹤州县丞,属八品下,芝麻小官。
偏生在清贫人家,不怪此次为了搏前程棋行险招。
六琯替妙婵找足了由头,心里暗暗寻摸着,待主子哪天心情上佳顺口替妙小公子说几句好听的。
屋内。
待六琯退出厢房,妙婵的脊背霎时如抽掉筋骨般软了下来。
朦朦胧胧地,他听见了汩汩水流声。
四面八方的水没过身体,漫过眼睑,直至连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去。
慢慢地,妙婵弯腰趴伏床沿,蜷缩起身体。
良久,喉间溢出低泣哽咽:“阿兄……”
声若蚊吟,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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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书房,烛火幽微。
檀木案上摊开着几册公文卷宗,魏冠清眉目冷沉,静静地翻阅公文,边执笔批注一二。
六琯垂首站在一旁,偶尔抬眼觑几眼主子的神色。
魏冠清:“茶。”
闻声,六琯恍了一会儿神才会意,赶紧躬身奉上茶盏。
魏冠清端过杯盏,掀起茶盖轻叩几下杯沿。垂眸嗅了片刻,他忽道:“这茶不错。”
六琯堆笑:“大人,这是霍山……”
话刚一脱口,六琯察觉出不妥,心里突然一个咯噔。
糟了。这霍山黄芽是前御史中丞张琩正月前随礼单一道送来府上的贺礼,如今张琩大人犯了死罪已入死狱。
近日里忙着照料妙公子,竟忘了将旧茶换掉。
六琯眼皮狠狠一跳,当即识趣跪地磕头:“大人饶命!奴才一时疏忽!”
魏冠清眼皮未抬,缓缓啜饮一口清茶,许久才道:“起来罢。”
六琯擦了擦额角冷汗,有些哆嗦:“多谢大人。”
魏冠清没再说什么,拿起一份名册,端坐着查看起来。
夜色渐深。
六琯不自觉挂念起妙婵,暗自焦心。也不知小公子身子可好些了,晚膳吃了些什么,此时是否睡下了。
唉。自当朝圣人登基起,主子立大功受到重用,每日处理公事愈来愈晚,连累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也愈发惨。
案前的魏冠清捻了笔,指腹缓缓划过名册,停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叩,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接着那人的名号便被圈了起来。
搁笔,魏冠清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才发觉茶水早已饮尽。
六琯分了一半的心思惦记妙婵,免不得忽略眼前的主子。
魏冠清不动声色抬起眼,淡淡出声:“你这几日在书房侍奉,心中十分不静。”以往的眼力劲儿不知哪去了。
六琯回神,立马睁着眼睛说瞎话:“奴才是担心大人熬坏了身子。”
魏冠清不置可否,点了点头道:“既然精神这般不济,回去多休息几天,明日不用再来书房。”
六琯暗道不好。
自个儿不来书房倒不打紧,小公子的事还没着落呢!
想了想,六琯终究没忍住,低声提了一句:“大人,先前在临江救下的那位举子已经没有大碍了。”
笔锋一顿。
魏冠清:“我问他了?”
六琯一噎,自知失了分寸,腰弓得更低:“都怪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气氛凝滞片刻,魏冠清开口问道:“他还在府上?”
“是,公子病了几日,大夫说需静养。”
“病?”魏冠清抬眸,声音微微发冷:“本官说过,既是举人,医好他。”
六琯忙道:“公子并无大恙,大夫说需要静养几日才能好全。倒是……大人,这位妙举子病中挂念着魏大人,想求见大人一面,不知大人何时有空闲,奴才好去安排。”
魏冠清不咸不淡:“少见你对什么人如此上心。”
六琯心头一跳,硬着头皮解释:“奴才瞧着妙举子纯善得很,大人惜才,何不给个机会呢?”
“是不是才,春闱之后圣上自有决断。”魏冠清手腕一转,名册不轻不重地落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礼乐征伐,当由天子定。
话说到这个境地,六琯别无他法,只得躬身称是。
三更锣响,夜完全深了。城内坊门紧闭,寒风穿过空荡荡的街巷,犬吠声四起。
魏冠清抬眼,眸子黑漆漆,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六琯,你当魏府是什么太平之地?”
六琯垂首哑然。
“大人,奴才明白了。”
半晌,魏冠清翻开案上公事文书,头也不抬:“待他能下榻,送他回去。”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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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狐禅年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