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安曼达抱紧怀里的机械臂,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戒备,显然信不过他的说辞。
余明朗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人告诉我,我甚至不清楚为什么我的上司为了一个义体,愿意承诺给我那样的奖赏。只是……”他顿了顿,目光移向她,“我可没想到,它和令堂有关系。”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是你级别不够,上面信不过你,不允许你知道执行任务的全貌吧?”
他刚刚脱口而出“她怎么配得上被称为警官”,她现在尽数还给他。
余明朗举起双手,作出听天由命状:“现在我要找的东西就在你手里,连我的命也在你手里,我还能怎么办呢?安警官。”
安曼达的嘴角,蓦地勾起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她俯下身,拎着机械臂,故意在他面前摇了摇。
金属冷光从他头顶一闪而过。
伴随着一个轻灵的嗓音,有如女妖的诱惑:
“不然,你不管你的上司,我也不管我的上司,你帮我打开这只机械臂,我们一起看看里面有什么?”
砰的一声,余明朗从床上弹起来。
褐眼眸抬起来,向上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你想犯叛国罪,也要我当你的共犯么?”
安曼达蹙眉,眼中闪过不悦。
她伸手抵住余明朗的额头,把他推回去,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和我一起从麦尔肯星来努比斯出任务,最后自己向努比斯政府申请难民庇护的同僚,也有很多说他们是认真的。”余明朗倚在床头,眉眼间神色淡淡。
安曼达将机械臂放在自己膝头,扫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送我武士刀?”她冷不丁问。
“祭奠你咯。”
余明朗耸耸肩,依旧是玩世不恭的语气:“我很少杀人,每次都会给他们带点东西,纪念我杀了他们。”
“是么?”她从身后抽出武士刀,黑红的刀鞘镌刻着精致的纹路,怎么看都是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我不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是怎么认为?”余明朗冲她歪歪头。
“我觉得,”她按下刀鞘,迎向他的目光,“你欣赏我。”
床上的男人大笑起来:
“我欣赏你,所以我缅怀你,再自然不过吧!你还真是不谦虚呢!”
“你还很担心我。”
安曼达等他的笑声低下去,不紧不慢地开口。
余明朗微微一愣。
趁他还没有反驳,她继续补充道:
“要不然,你不会乔装成埃弗里秘书的下属,进我的病房。”
余明朗的眼睛瞪大了。
他抱起双臂,声音冷起来:“你说些有的没的,我听不懂。”
安曼达哼了一声,忽然双手执刀,举起武士刀的刀鞘,向余明朗头上砍去!
余明朗大喝一声,双手挡向头顶,正正好好地接下安曼达的刀!
安曼达并没有用力,沉重的刀鞘顺着巨大的反作用力,骨碌碌跌进床底。
余明朗方才在黑市经受胸膛上一击,现在又被安曼达一吓,这时不住地大口喘气,瞪着她怒道:“连刀都拿不稳,亏我送刀给你!”
“是了!”安曼达清吒一声,猛地将刀鞘向后挥,“你接刀的动作,和埃弗里来我病房那天,递刀给我们的那个下属一样!都是对武士刀极为熟稔的人,才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那个跟在埃弗里长官身后的陌生下属,原本没有让刚从病床上死里逃生的安曼达生疑。
然而在他递上“义经丸”的时候,过于专业和熟悉的动作,下意识印在了安曼达的脑海里。
结合今天早上在黑市,看见她挥出武士刀的同时,装卸工摆出的标准防御姿势。
两个陌生身形,在安曼达脑海中,渐渐重叠在一起。
可是,他明明已经逃走了,竟敢再回来,待在埃弗里旁边。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是……
她再度俯下身,逼近那双慌乱的褐眼眸,狭促地微微一笑:“你宁肯乔装埃弗里的下属,都要来病房探望我,难道不是担心我?”
余明朗抿着唇,看着头顶那双秋波动荡的眼眸,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不想再和你扯些不相干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当然没那么自大,觉得你是专程来看我这个敌人。”安曼达忽然拊掌,冷冷说道,“我只想告诉你,就算你借口说要在埃弗里身边找情报,或者是来核查我究竟死透了没有,在你的上级眼里,你就是冒着被逮捕的风险,风头还没过,就进了我的房间。”
“病房里只有你,我,埃弗里长官。如果你是上级,你的下属进了这么一间房间,还全身而退,你该怎么想?又没有在场同僚,能够证明你的清白。”安曼达坐回床沿,两条长腿优雅地交叠,“所以,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能被安上叛国罪的名头了。”
重要的,不是真相,是上面认定的事实!
余明朗咬着牙,一言不发。
“所以,你都已经洗不清了,也不在乎多加一道叛国罪吧。”
安曼达再次捧出母亲的机械臂,横亘在她和余明朗中间:“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上级在追查什么事情?”
余明朗颤巍巍地抬起目光。
她拍了拍掌心的浮尘,像在哄骗,又像威胁:
“况且,我不会把你调查机械臂的事,告诉任何人的。”
余明朗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顶着安曼达刀子一样的眼光,半晌,他勾起嘴角:“看起来你手上,真的全是我的弱点。”
“可是,”余明朗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脖颈,笑得露出了皓白的牙齿,“你让我怎么信任你?要是你再和你的医生朋友串通,我帮你取得了机械臂里的信息,到头来反而被你们联手整死,谁来帮我伸冤?”
安曼达正色道:“信任都是相互的。”
余明朗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一拍。
她敛起笑意的一瞬,仿佛从来没有动容过。
或者说,她刚刚又是挥刀威胁,又是柔情蜜意地指控他担心她,又是哄小狗一样拍拍他侧脸,都不过是扮给他看而已。她从来就这么严肃,疏远,宝相庄严。
他一恍神,就见到安曼达眨着眼,眼神清亮:“你不反驳,就是说定了?”
安曼达见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心里一时有些发毛,伸出五指在余明朗眼前晃了晃:“麦尔肯来的,我在跟你说正事。”
余明朗摇摇头,闷闷地低声道:“我有拒绝的余地么?”
“你有自知之明就最好了。”安曼达摆开机械臂,垂下浓密的眼睫,“我只是想弄清楚,家母的遗物,为什么会被存放在黑市,而且还被泰坦集团看管。”
“D4-MX(33A)-SIS,”余明朗念着机械臂侧面的编号,“就是我上级要找的东西,不会有错。”
他从床上坐起身,嘴里念叨着:“我现在在做的事情,都是在受这个女人威胁,你们可千万要清楚啊。”
安曼达皱眉,看着他摸索着摆弄机械臂,暗自握住了索恩交给她的按钮装置。
她看着余明朗把机械臂摊开,放在汽车旅馆简陋的桌子上,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套金属打制的精细工具,从机械臂底部开始拧开螺丝,动作熟练。
安曼达看得生疑,忍不住问:“你经常干这种活?”
“做特工的话,拆义体是基本功。”余明朗咬着螺丝刀,双手在机械臂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听上去有些含糊,“你以前在军区学校,是么?课程不包括这些?”
“我毕业以后用不到,手艺生疏了。”安曼达马上想起一件事,“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义体,为什么能逃过我的义眼检测?”
余明朗拿着螺丝刀,头也不回道:“你现在再检测一遍看看。”
安曼达不虞有他,启动了义眼的扫描功能。
【扫描中……扫描成功……扫描结果:】
【义体等级:低】
【义体状况:损坏】
余明朗突然回过头,冲她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敢情这男人只是想逗她一下。
安曼达脸一黑。
这时他才收起笑脸,正色道:“曼达警官,请你尊重一下我的工作。要是我什么都告诉你,那才是真的坐实了叛国罪。”
“那你倒是说说,”安曼达摇摇头,她早就知道对方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向她全盘托出,“你告诉我们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的名字,外貌,声音,经历,甚至性别,都可以伪装,不是么?”
“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他俯身在机械臂上忙活,语气满不在乎,“反正,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真实的我。”
安曼达不自觉地噎了一下。
从初见的油嘴滑舌,到转运车上的关切,再到直升机上,放任她坠入危险深渊的冷眼旁观。
余明朗仿佛是一个游走在各个场景缝隙间的剪影,八面玲珑,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只是觉得,”她摇了摇头,心里涌过说不清的情绪,“我好像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你。”
忙活的背影,不可察觉地微微一滞。
他转过身,双手插进兜里,迎上她有点受伤的眼光。
“我可以向你保证,警官,”他非常认真地说,“在这个取向和性别都很自由的时代,我确实从心理和生理上都认同自己是男性。”
“至于其他的事情么……”他看着她,无所谓地耸肩道,“你不是为了你的星球才跟我待在这里,你也是为了你自己,无论是好奇心,还是别的什么利益。所以,别把你自己说得那么光明正大,好像我不向你透露私事,就是我的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