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9章 晨星生活带

新历始于神经接驳技术突破的那一年。当机械义肢能无延迟反馈触觉时，人类将其定义为：新进化的开端。

同年，人类公布了《生育解放白皮书》，全面放开人工人技术，让人类摆脱了自然生育的束缚。

繁殖再也不需要十月怀胎、不需要痛苦的分娩过程。只要亲本提供两片皮肤，经过基因编辑，置于人工子宫中培养。生育执行配额制，由算法调控人口结构。

像米久这样经由父母自然怀孕、自然分娩的纯自然人已经极少见了，所以米久对义体的过敏反应也成上城核心区贵族圈子里谈资。客气些的感慨自然人风险不可控；刻薄的则嗤笑着称其为：野蛮进化的代价。

姜十二则是生育的另一端——精密设计的产物——虽然法律上禁止非致死性疾病的基因筛选。她是万通信息董事长姜董和他第N个女朋友共同“生育”的孩子，被设计成了温婉、可爱、有好奇心的美貌姑娘，拥有一双透亮的金眼睛。

两小时之前，米久在磁悬浮列车上遇见了姜十二。

彼时车厢里乘客寥寥，柔和的灯光洒在空荡的座椅上。米久沿着过道缓步前行，盘算着十八岁后要考取飞行器驾照，作为送给自己的成人礼。

前排座椅靠背上，一截乌黑的马尾辫垂落下来，发梢微微卷曲，耳后别着一枚金色的蝴蝶发卡——是姜十二。

米久悄悄探过头，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她膝头那本《未完成的协奏曲》啪嗒落地。米久弯腰捡起，指尖触碰到封面流淌的银河与漂浮的五线谱。

“诗集？你带这个，该不会是去约会吧？”米久将诗集高高举起，躲开姜十二的抢夺。

如今纸质书太罕见了，只会被当作贵重的礼物——全息影像可以被篡改，数据流可以被拦截，但纸张和墨水永远诚实。

姜十二神色慌张，却嘴硬：“什么约会，我去看《极限速度》新一集的拍摄现场，北晨星商场。”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米久仍不信。她只好拉他坐下来，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对你我才说啊！你可别出卖我。我去见一个网友，我们聊了有半年了。这书是礼物，还我咯。”

米久皱眉，“晨星区的小路没监控，太危险了。”

姜十二反将一军：“你都敢跑去下城玩！你也没怎样嘛。”

“谁告诉你的？”

“这种事哪有秘密？圈子就这么大，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姜十二凑近米久，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听说你那个下城朋友是修机车的？什么样啊？穿铆钉皮衣？我从没见过下城人。”

米久远远瞥了一眼，“普通人呗，没长三头六臂。”

姜十二笑道：“跟我说说下城总行吧？”

米久把诗集塞回她怀里，“除非你让我跟着去见网友。不然我现在就联系姜伯伯。”

有缘人的舞台就是这么小，米久和铁蓝都没想到重逢发生在晨星区的小巷子里。此刻，米久去帮阿诚请假了，铁蓝背着阿诚和姜十二一起先往诊所去。

铁蓝反手托住阿诚，一起身，发现这小子看着瘦，却很沉，便知他的义体骨架是密度高的老式合金。穷人，全方位的穷，每一处改造都写着生存的艰辛。难得他的小猫倒很漂亮，一身银亮，紧紧扒着阿诚的衣领。

诊所不远，出巷子左转，路口的十字图案就是。铁蓝边走边问阿诚，感觉怎样、家住哪里、是义体反馈还是自然肌体在疼，有一句没一句的。

姜十二频频收讯，胳膊都没放下过，一直焦虑地咬着下唇。好不容易忍到了诊所，看铁蓝把阿诚放下、扫过了身份编码，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拽住铁蓝的袖口，“我约了人，再不走来不及了。”

铁蓝瞥了一眼抱着猫的阿诚，又看看姜十二，虽然不知道细节，但米久刚才是不是让这个姑娘别跑来着？“我陪你去。阿诚，你在这里先看病，别乱跑，等我们回来。”

阿诚张了张嘴，最终所有想说的话都总结为一个点头：“嗯”。

消毒水的气味像细针般刺入阿诚的鼻腔。他缩在候诊区角落，米久的风衣裹着他单薄的身体，但裹不住从义体接缝渗出的疼痛。

那是一种绵长的、充满韧性的钝痛，像铁锈缓缓蚀进他的关节，要将他的血肉与机械分离开。那当初为什么要连接起来？

他望着刚刚关上的诊所玻璃门，疑惑地回忆着刚刚遇到的几个奇怪的人：

那个叫铁蓝的男人伸过来的手，没有一丝机械接缝的闪光——是个原人。他想拉起自己的动作那么流畅，似乎天生就该如此。米久甩下风衣的动作太过随意，他怎么敢把高级风衣随便留给一个刚认识的义体工人？而姜十二，她蹲下来检查自己的伤口，那神情像一只单纯的兔子。

他们肯定都不是晨星区的人。

小依的金属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胳膊，“阿诚不怕，小依给阿诚变个魔术。”机械猫的合成音刻意模仿着孩童的雀跃，她用小爪子捂住眼睛，嘴里倒数着“3、2、1，喵呜~”，她突然展开爪子，蓝色眼瞳变成了星星的形状。

阿诚照例被逗笑了，虽然这个魔术游戏他们俩不知玩过多少遍。她是一款旧型号的陪伴宠物，单机版，智能模块很老了。但她很可爱，单机代表她只有自己。阿诚捧起小依，用侧脸蹭着她的小脑袋，凉凉滑滑的，“有小依在，我不怕。”

AI提示音响起：“编码DN1-01540735X，请到诊疗区进行检查。”周围几个病人抬起头，他们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完整编号时闪过一丝了然——都是繁殖所出来的。

小依高兴地跳了两下，“轮到最帅气的病人啦！”她的蓝眼睛在候诊区投下细碎的光斑。

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阿诚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一个裹着不合身风衣的年轻人，怀里抱着机械宠物，像极了躲在巷子里的流浪汉。唯一的区别是他胸口的编号——DN1-01540735X——晨星区北1号繁殖所，新纪元154年第735个产品。

“编码DN1-01540735X，请到诊疗区进行检查。”AI提示音再次响起。阿诚突然想，编码很好地解决了那个著名的哲学话题：我是谁——是一个可溯源的用于平衡人口结构的流水线产品。

小依用爪子按住他颤抖的手腕，“阿诚、阿诚，你在想什么？”

阿诚推动轮椅，通过洁白而冰凉的走廊。小依爬上阿诚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唱着歌。

“我在想……”他轻声说，歪头对小依笑了笑，“再攒上三个月钱，就能给你装翅膀了，那对仿蝴蝶的，美极了。”

“翅膀！小依喜欢蓝色。”

“我也喜欢。等翅膀装好了，我们去公园，你可以飞得很高、很高，自由的飞。你拍一些漂亮的录像回来好吗？我们一起看。”

灯顺着小依的脊椎划过一道银光。阿诚又想起了铁蓝的手，粗糙、干燥、完整。他突然羡慕铁蓝——三十多岁仍然使用着自然身体，似乎很低级，又似乎很自由。

他掌心处的硅胶皮还留着一处旧疤痕，他没有钱修补这类不耽误使用的伤。每个老板都说他“踏实肯干”，但加班费总是消失在工资单上。

甜点屋的奶香气息丝滑地流淌过鼻尖，姜十二面前浮动的电子菜单泛着淡金色光晕。

铁蓝眼见姜十二两分钟内三次整理那枚蝴蝶发卡，笑道：“这道菜很特别？”

姜十二终于将菜谱翻到了下一页。

铁蓝起身指了指甜点屋角落，“你给米久同步一下位置。我去那边坐。你不要喝酒精饮料。”

姜十二向铁蓝投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心道这个老头子比管家AI还啰嗦。

门口的风铃清脆作响。姜十二握着诗集的手跟着颤动。是她等的人吗？她只见过他的虚拟影像，不知道和本人有多少差别。她换了发型和瞳色的，能被他认出来吗？

门开了。穿棕色格纹三件套的男人像舞台剧主角般登场，左手捧着雪山玫瑰，右手的小熊挂着全息卡片，袖扣是两颗电子纽。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精准锁定了姜十二。

“姜糖！”他的声音甜腻得能拉丝，“你比虚拟形象更耀眼。”

花香的甜美更胜于甜点屋的奶香。姜十二耳尖泛红地接过小熊，双手送上诗集。温馨的氛围光让这一刻尤其美好。

铁蓝在角落里，一边往嘴里塞甜得掉牙的红丝绒蛋糕，一边捂着腮帮子嫌牙疼——被三件套男给腻味的，油光水滑一眼不靠谱。

米久闪进店门时，姜十二正在听三件套讲故事。米久从三件套油亮的脑袋顶上看见了姜十二给他打眼色，便向铁蓝走去。

“喂。”他抓起铁蓝手边的冰奶茶猛灌一口，挨着铁蓝坐下来，扭头审视他，“你刚才跑什么？”

跑什么？铁蓝咧嘴一笑——总不能说自己在害怕吧，比如怕听见米久说“我爸不让我跟你玩”——“你朋友可能遇见骗子了。”

米久揪住铁蓝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眼前，看出重影的那种距离，咬牙切齿地再次问：“我、问、你、跑、什、么！”

铁蓝嗅到了米久嘴巴里的奶茶味道，总觉得眉毛碰到了米久的鼻子尖，虽然并不会。看来糊弄不过去啊。“怕你爸找人拆了我。”

“嘁~”米久嫌弃地推开铁蓝。

铁蓝刚坐回去，突然，米久的指头快速在他嘴角擦了一下，将沾着的红色奶油粗暴地塞进他嘴里。这一口，与众不同的甜。

“吃一脸，小孩儿啊。”米久白了铁蓝一眼，“跟我说说，怎么就骗子了？”

铁蓝快速吸了口气，靠近米久耳语，“那男的一直在说，不停打手势，不给姜姑娘想的空隙。这里是晨星区，三十来岁这个扮相，要么没空、要么捞偏门。”

“是吗？”米久看了看，那男的确实夸夸其谈，“你是不是嫉妒呀？”

铁蓝很不服气地瞪过去，“我嫉妒他？”话音刚落，他察觉米久在逗自己，笑起来。

三件套男人满脸堆笑，优雅地整理了一下领带，轻声细语地对姜十二说道：“姜糖，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只隔一条街。我有一些旧时代的邮票集，你一定感兴趣。”

“真的吗？旧时代？”姜十二果真好奇。

“当然。只有亲手摸到，才能连通旧时代的脉搏。”三件套偷偷按了一下电子袖口，站起身来，绅士地伸出手，“那我们走吧。”

旧时代的脉搏，这几个字切中了姜十二的心。

她总是被这些远离时代的浪漫吸引——纸质书页的沙沙声、机械钟表的齿轮咬合、会走音的黑胶留声机，甚至老式显示屏上的像素噪点。这些不完美的真实，比核心区里她每天所面对的精雕细琢的完美更能给她安全感，仿佛触碰它们就能逃离精密计算的人生。

她看了铁蓝和米久一眼，抱着花儿，跟着三件套走出了甜点屋。

下午了，乳白色的人造天幕里掺入一丝黄光，有种虚幻感。这天色让姜十二心思懒散，乃至耳边都传来了健康提示：心率异常降低。姜十二打了个哈欠，疲乏地眨眨眼睛，“远吗？”

三件套指着一条小路，“不远。穿过去就是。”

姜十二望着马路对面的那个窄窄的路口，犹豫了。

三件套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你不相信我？”

西装、电子袖扣、彬彬有礼的做派，这些都和父亲的商业伙伴们如出一辙。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这种装扮是“可靠的成年人”的标准配置——那些人再虚伪，至少对她始终遵守社交礼仪。

姜十二又打了个哈气，总觉得脑子转得很慢。她回望一眼，却忘了想找什么。终于她点了点头，“好吧。”

她走着，觉得有些腿软，被三件套扶住了。三件套好像说了什么，可声音变得很远，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