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斥效应 第25章 实验室里

天台上的风粒子依旧带着薄荷味，浓度一如既往。米久晒着模拟太阳，自言自语道：“金穗街的风可不会这么客气。”那风和铁蓝一样，粗粝得真实。

“又在怀念你的下城乐园了？”姜十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鞋跟踩着节奏。米久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她今天的样子——马尾辫随着步伐晃动，耳坠反射金色光泽，眼睛里闪烁着好奇。

“米久，给你看这个。”

一个信封出现在他眼前，绒绒的黑底，蜿蜒生长着银色荆棘缠蛇纹路。“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不得了的东西？”

“维克多庄园的邀请函，请我去做客。你陪我吧，我有点儿害怕。”

米久一下子蹦起来，接过邀请函细看，又翻开课程表，“怎么要下个月啊！等不及了！十二，我上次去拜访，被一只机械蜘蛛拦了，那玩意有半人高！不算爪子。”

姜十二摇着头笑，眼睛亮得像一对金琥珀，“那不正好，就你那踩红线的出勤率，这个月还敢逃课？哎，我跟你说哦，”她坐下来，让米久也坐，神神秘秘地小声道：“维克多送我那个猫头鹰，古古怪怪的。它说话像个老头子，夜里喜欢对着月亮念《荒原》，还不许我给它取名。它说它叫拐子老杜，每次说就收起左边爪子用右爪跳两下。”

米久心说：你要是知道那玩意用什么做的，就不只觉得它古怪了。“维克多为什么要给你发邀请函？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他一定有更酷的机械造物！我实在太好奇了。”

“那你答应我，”米久将邀请函还给她，“到时候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太惊讶。”

靶场在西钛金区。米明澈是常客，存了不少各种型号的子弹。唐毅倒不常来，身为少将，他有自己的地方。只是不好请米明澈去，留下来访记录，易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米明澈刚打空了一组点500的麦林弹，翻手倒掉弹壳。它们在金属地板上弹跳，发出清脆的声响。场上躺了一地的丧尸机器人靶机，头部、胸口都被轰出窟窿。

唐毅身材高大，撑起修长的黑风衣，戴了墨镜，还有一双皮手套。他走近米明澈，嫌弃地扇了扇弥漫的火药味，盯着米明澈又装弹对手，“今天这么大火气？你想拆了这靶场？换电磁弹吧，不留弹道记录。”

米明澈瞥向唐毅，嘴角依旧翘得温柔，“打什么无所谓，只要小心，自己别成了靶子。”左轮唰地转动，米明澈甩上弹仓，端枪平举，却没再放靶机出来。

唐毅取来一把电磁冲锋枪，放出一组飞行靶机。弹丸破空的尖啸声几乎叠在一起，靶机接连炸开，噼里啪啦掉落。

唐毅放下枪轻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议会的事我听说了。交给我。敢在我的后院玩火，呵，我这些年看着很和蔼吗？”

米明澈笑道：“不止。老唐，是时候弄出点儿动静了。”他手腕一抖，枪口微抬，几乎没瞄准就扣下扳机——远处的靶心炸开一个圆孔。

他收起左轮，从灰西装内袋摸出一盒雪茄，递一支给唐毅。

唐毅不赞同地摇头，“你最近，烟太勤。”

米明澈长长吐出一口浓白烟雾，“我还有个约会，周维那老家伙约我钓鱼，说最近终于有空了。”

唐毅眉峰一挑，“那只金融秃鹫还没死啊。上次他有空，南湾三支股票，一周暴跌了40%。”

米明澈笑起来，手指肚摸索着西装裤的口袋边缘，“那我更得趁早应约。当他的钓友，总比当水里的鱼更安全。”

靶场的门无声滑开，米明澈径直离去，将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唐毅视线中。

米氏科技大厦40层，陈昭昭继续阅读着地幔层电厂的全周期可比性报告。十年的资料，做成报告足有一千五百余页，原始资料若打印出来，能铺满半个标准球场。那些数字、图表、参数曲线，形成了独特的技术语言。

窗外的光暗了，智能照明系统无声亮起。陈昭昭揉了揉额头，抽了一支插瓶的太阳花，靠在窗前玩。

她轻轻捻动花茎，看着它在指尖旋转，心中感叹：不知道人类什么时候能发明不会降低逻辑能力的电子脑，人的自然大脑真是一种糟糕的存储介质。

她分明记得一厂机组曾有过系统性压力测试，持续了差不多4年。可报告里的参数曲线却十分平滑。

AI助手提示道：“田主任到了。”

田主任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给人第一印象是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陈昭昭请了田主任坐，自己任站在窗边，盯着他看。

田主任的额头渗出了汗，眼镜从鼻梁滑到了鼻尖，就要掉了。“陈博士，这个时间叫我，嗯……”

陈昭昭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打量他。田主任低下头，摘了眼镜用衣角不停擦拭，不肯与陈昭昭接触眼神。

陈昭昭甚至怀疑田的眼镜只是寻求安全感的小道具，“你是电厂老员工了。你是哪年到一厂做技术主管的？”

“哦哦，”田匆忙把眼镜带回去，紧张地笑着，“173年。”他等了等，见陈博士不说话，补充到：“之前在0号机组，嗯……其实开始建设我就入职了，陈博士，我是您的同门师弟……”他再也想不出话，只好又笑，闭上了嘴。

太阳花在陈昭昭指间转了一圈。“田主任，”她微笑，“那你一定记得压力测试的事了。”

田主任的眼镜，终于还是掉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是的，是的。压力测试。效果很好，过渡平滑。”

“平滑对吗？”

“当然！陈博士，那是米董主抓的，我只负责记录。那几年您总是在二厂和三厂那边，主持建设。”他终于重新戴好了眼镜，抹去了汗，“原始资料都在，都能一一对上。”

陈昭昭点点头，“辛苦了。下次再聊吧。”目光转向了窗外远处。

遥远的下城，风里裹挟的尘土打得人脸颊生疼。

铁蓝骑着点绛唇，穿行在斗兽场矿洞错综复杂的隧道中。机车的轰鸣在岩壁间来回碰撞，听起来像被困住的野兽正在呜咽。

后备箱里，那些装载着意识碎片的纳米机器人管一排排码放，随着颠簸轻微地互相碰撞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叮当声。

每一管淡粉色液体中都悬浮着数百万个纳米级机器人，每一管都承载着一段下城人的感受、记忆、情感或思维片段。

铁蓝并不确切知道意识碎片是什么玩意，和记忆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所知的，是自己正在背叛自己的朋友、街坊和矿上的兄弟。

真够艹蛋的，自己。

上周在酒馆里，红头杰克还搂着他的肩膀说“算你够义气”，而现在，杰克的意识就漂浮在他身后的某个试管里。

医生老霍的也有，他说给他调一调那条该死的一喝多了就拿不过弯的腿。

隧道尽头出现了亮光，铁蓝减速，点绛唇的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划出半弧。再一次来到楚枢实验室的外间，那扇防爆门留了一条缝，似是等他。

他拉开门，哼了一声，“就这么放着，你真不怕有人乱闯？”

“没人无缘无故跑这么深。你说呢？”楚枢站在房间中央，白大褂一尘不染，眼镜的银边在灯下闪光，“你其实很聪明，就差一点儿就称得上智慧了。”

屋子里白得简直病态，桌子上多了几本记录本和一排试管架。前往内室的纯白色推拉门仍闭合着。

“少废话。”铁蓝把装纳米管的金属箱子重重放在办公桌上，“你要的货。”

楚枢眉头微皱，目光从箱子扫到铁蓝新装的机械右臂上。“黑市收的。电活性纳米纤维，肌肉纤维束强度很高。用的什么骨骼？”

铁蓝张开手掌，将手背给楚枢看，“你知道我换这个干嘛。”机械手漆黑，反出暗光，攥动时关节无声。

楚枢哑然失笑，铁蓝想一拳打碎他牙齿的意图太明显了，“当然，为了抵抗我的控制嘛。”他撩过白大褂，伸出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给你一次机会。”

双腿义体的肌肉纤维收缩，将铁蓝向炮弹一样射向楚枢。他挥出右拳，带着全身的力量。

楚枢向后躲过，视线边缘的红字做出警告提示。铁蓝再攻，楚枢边躲边笑，“不错的力量输出，是碳纤维复合纳米硅骨骼，你还真下本钱。”

眼见楚枢靠近墙壁无处可躲，铁蓝右拳虚晃，靴底弹出三厘米长的合金刺，带着风声扫向楚枢膝窝侧踢过去。

墙里的机械触手突然伸出来，扭动着缠向那条腿。铁蓝匆忙收腿向后退了半步，楚枢趁机跟上，朝着铁蓝尚未改造的胃狠狠给了两拳。

铁蓝退步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手压住胃部，疼痛灼烧着他，提醒他必须走得更远，才能干掉眼前这个爱穿白的怪物。他不甘地瞪着楚枢，“下次，一定拆了你。”

楚枢嫌弃地擦掉鞋尖上沾到的血点子，丢了手绢，“这就是我喜欢和你做生意的原因。你的战术够直接。”楚枢指指自己的脑袋，“但你要更快才行。劫持型机器人只需要半秒，就能让你的脑干碎掉。”

“既然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铁蓝用虎口擦掉残留在嘴角血，机械手坚实、冰凉的触感颇为陌生。他抬手指向闭合的白门，“放我进去，让我见见阿凉和阿恒。”

楚枢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卖惨怎么被你用得像激将法。铁蓝，你的道德算法该升级了。”

他走向内侧墙壁，将手掌按在生物识别面板上。一道蓝光扫过他的视网膜和指纹，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内层房间比外层冷至少十度。铁蓝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整个空间——只有两台服务器和一个令人不安的玻璃桶状设备。

左侧那台是阿凉的，老样子，顶部延伸出几根细长的探头和全息投影仪。

右侧的机器则十分庞大，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外壳是银白色的，表面布满了交互接口和神经信号模拟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连接的那个巨大的玻璃桶——直径至少一米，高度接近两米，里面灌满了淡粉色的液体，略微浑浊。无数纳米机器人在其中悬浮、流动，勾勒出一个人类大脑的形状。银色的纹路在液体中缓慢蠕动，仿佛在思考。

“这是……什么玩意。”铁蓝的声音在打颤，机械右手突然发出咔的轻响。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应激反应，他还当自己什么都不会怕了。

楚枢站在门口，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淡淡地说：“纳米脑，很明显吧。就是你给我带来的那些小可爱们。”

“你XX管这叫科学？”铁蓝沙哑地怒吼，扭身向楚枢扑去，“脑脊液是吧！你当老子没见过矿难尸体？”

楚枢迅速侧移躲开，门框里伸出的机械触手在他二人之间编了一张阻拦网。

楚枢浅淡地冷笑，“多么典型的反应，恐惧总是先于理解。这是脑脊液，它们正在发挥它们最伟大的作用。这是人类的想象力与神的指引的完美结合。等你理解它，你会赞美它。”他看了眼时间，“给你半小时，照顾好我的小朋友”，转身离去。

铁蓝回到纳米脑装置前。它延伸出的线路诡异地接到服务器正面中央，接口之上有一块好似人类皮肤的仿生材料按钮。

奇怪的凹陷状按钮，像人类的肚脐。

他颤抖着按下。服务器嗡地一响，亮起一排指示灯。身后阿凉的声音传来，“你启动了阿恒。他之前休眠了。”

铁蓝迅速回头，阿凉的全息影像立在他身后，噪点比从前更多，让她不够清晰。

“你怎么了！”铁蓝急道。

“暂时没事。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楚枢的行事竟如此极端。欧阳曦手稿中有一句加了星号的话：独立意识源于真实连接，就像植物需要根系——楚枢就给他喂养的独立意识连接了一个纳米脑。我真不知道该夸他的天分还是该说他的误解匪夷所思。”

“先别说那些，阿凉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快要——”拓扑化了——铁蓝咬了咬牙，正要张口。阿凉指着铁蓝身后，“阿恒醒了。我还能挺一阵子，不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