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斯堡的盐树枝 第4章 04

沈泠然看着愈发空旷的场馆，浑身血液瞬间凝结成冰，心脏却在猛烈地跳动着，仿佛想要跟着林晏清一起出走。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出租车上，等她看到手机上来自林晏清的两通未接电话后，她的呼吸猛地凝滞了。

她忐忑地回拨过去，对面却始终只有一阵忙音。她不死心，疯狂地接二连三地不停地拨打着电话，电话那头，始终都没有人再接起。

“师傅，还有多久到医院？”

她声音沙哑得可怕，引得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看了后视镜好几眼，也从沈泠然的表情中猜到了些许。二十出头的他，刚开出租车没多久，没有见惯这种场景，心中满腔助人为乐的热血，眼神中还带着怜悯。

“七八分钟吧，我尽快！”

这么说着，他左手松开方向盘，偷偷关掉了原本一边开车一边刷的视频号，拿出决战秋名山的气势，誓要在五分钟内到达目的地。

这是沈泠然第一次觉得，八分钟的时间，原来是这样的漫长，她在心里细数着时间，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令人厌烦地绵长。

世界是这样的喧哗和吵闹，让人心烦意乱，在她荒芜的世界里，一切的爱与生命力都在不断流逝，只有林晏清，她希望他是永恒的。

在她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爆裂的情绪时，医院到了。

“小姑娘，节哀顺变！”司机留下这么一句，然后油门一踩，飞快地驶离了医院大门，留下一脸茫然无措的沈泠然。

沈泠然摸了摸脸，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

沈泠然低着头站在病房外面，目光时不时看向电梯口方向。沈复光半路接到沈泠然的电话后，立马调转方向赶到医院，许是因为刚回国，公司的事情蜂拥而至，即便他现在不在公司，连线的电话会议却一直没有消停过。

他鹤立鸡群般跻身在人来人往的嘈杂中，商场的杀伐果断，让他身上有着生人勿进的凛冽，多看一眼仿佛都会被他身上的寒意冻伤。

相比之下，林晏清爸爸就显得温和多了，身为上位者，威严却不失温和，乍看之下便能让人心生好感和信赖。

只是林晏清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听到病房门口有动静，他从被子里探出头，只是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宋妍声时，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似惊若喜，又带着淡淡的失落。

林晏清的妈妈——宋妍声女士，作为世界知名的服装设计师，拥有着自己的品牌工作室，但是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一丝商人的精明，更多的是带着属于艺术家的清高与冷冽。穿着宽松简单的黑色衬衫和西裤，头发被挽成一个慵懒的发髻垂在脑后，瓷白的脸庞上还带着些许倦意。

她双手抱臂，长身而立看着床上的人，就像一位画家，看向自己精心创作的画作被染上瑕疵。

在进病房之前，她已经找医生了解过具体情况。

对于这个结果，林晏清似乎是知道的，所以他耷拉着脑袋，苍白的脸上满是隐忍，却因为不停颤抖的身体，泄漏了他的现在的状况。

看着他因为疼痛泛着青白的嘴唇，右边脸颊弥漫着红肿和血痕，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像是巷子里被人追赶而躲起来瑟瑟发抖的流浪狗。

看着自己儿子这个可怜模样，平日里杀伐果断的二人，也再难维持冷静。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宋妍声轻声问道。

只是她生疏的关心在林晏清听起来，更多是带着不满和诘责。

她这是在怪我吗？还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失望了？

林晏清背过身把头埋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宋妍声看到他这样，犹豫着，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在一旁的沙发坐下，掏出手机开始处理邮件。

沈泠然悄悄站在病房门口注意着里面的动静，自然没有错过他们母子间的互动。

从始至终林晏清都一言不发，但是奇妙的，沈泠然居然看懂他们之间流动的情绪。

不是说一定身在豪门就要比寻常同龄人早熟，虽然从小不乏各种名师指导，但是在亲密关系处理的事情上，原本应该由父母言传身教，却因为他们工作的关系，导致这一课程的缺席。

林晏清既渴望又抗拒的别扭，她自己感同身受。

沈泠然垂眸，她有时会痛恨自己对于情绪的感知过于敏感通透，转头看向自己那个还在打电话的的爸爸，对方如有所觉地转过头，朝她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微微一点头，矜贵中带着疏离。

在林晏清入院的两小时后，他的父亲林海河终于匆匆赶来，而沈复光也像是终于从繁忙的公司事务中脱身，落后林海河半步一同进入病房。

沈泠然跺了跺站得发麻的双腿，踟蹰着最后留在了门口。

林海河来得匆忙，原本笔挺的西装此时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听到自己儿子受伤的消息时，他正在主持会议。

听到医生说，林晏清以后都与篮球无缘时，他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在他看来却是最好的结果了。

林晏清想考体院他是不赞成的。他表情是一如既往地严肃，眼底还是泄露出几分担忧和心疼。

“当时我就不赞成你打篮球... ... ”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宋妍声打断：“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费心多找几个专家。

林海河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这也是担心他，他既然这么想当篮球运动员，就应该加倍爱惜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就弄的腰肌劳损，现在又摔得骨裂... ...”

但看着自己儿子情绪越来越低落，林海河心头一软，止住了原本想要说的话。

罢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还是多费些心替他规划好以后吧。

宋妍声也是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开口安慰道：

“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听医生的，养好身体，这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医生也说了，你要是能够恢复得好，以后说不定还能够打篮球呢！”

林晏清笑着朝自己爸妈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伤势并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应。

“妈，我知道的，我没事，我也觉得这伤也不严重，过阵子又能活蹦乱跳的。”

只是这么说着，他的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口。

宋妍声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而一旁的林海河则是直接发话。

“你住院的这段时间也别闲着，学业也是时候抓一抓了，你看看你这倒数的成绩，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儿子。”

“爸！”林晏清忍不住哀嚎。

见自己爸爸面对自己恳求的表情不为所动，他又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妈妈。

宋妍声则是把目光转向别的方向，假装没有看到他求助的眼神。

对于林晏清的教育，大多时候是林海河这个父亲负责的，但是她也不是全然不管，至少林晏清之前能够打篮球，就少不了她的支持。

但是现在林晏清受了伤，篮球梦想或许只能就此止步，关于他以后的人生规划，还是交给林海河这个做父亲的负责吧。

这样想着，宋妍声更是退后几步，直接把主场交给他们父子二人。

林海河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互不妥协，最后还是做父亲的威严更甚，直接拍板决定。

林海河：“就这么说定了，我给你找两个补课老师，这段时间给我乖乖呆在医院，听到没有？”

林晏清耷拉着脑袋，一副被抽去精气神的样子，随后他又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妈妈，开口问道：

“妈，送我来的老师和同学呢？”

“哦！”见林晏清提到，宋妍声才想起来似的。“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你受伤的事情我会让人调查的，对了... ... 然然还等在外面呢！”

沈泠然抱着手臂，倚靠在墙壁上，低头不语，耳朵却时刻注意着病房里面的动静。

她转了看向电梯方向，沈复光也没有离开，绕着走廊一边踱步一边打电话。

就这么一会功夫，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消停过。

这是沈泠然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自己的父亲，无疑他是成功的，冷静克制，能力出众。

但是就是让她无法亲近起来。

恰好这时，他也看了过来，目光沉沉，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沈复光走了过来，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的沈泠然，眼睛一眯。

“怎么不进去？”

“林叔叔他们正在里面呢！”

“这有什么，你又不是外人！”

说着便拉着沈泠然想要往里走。

“爸爸！”

她朝病房里看了眼，他们在外面说话，病房里面可能也会听到。

她看了眼时间，距离她到医院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晚自习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

“爸，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一家人了，您不是很忙吗？您先去忙吧，我也要回去上课了！”

沈复光一把拉住扭头要走的沈泠然。

“不就是晚自习吗？你缺这点时间，怎么着也要跟里面的人打过招呼再走！”

他守在医院这么久，至少也得让人家知道才是。

“爸！”

沈泠然不情不愿，表现的有些抗拒。

父女两拉扯着，刚好与走出病房的宋妍声对上。

“宋阿姨... ...”

像是没有察觉他们父女间的别扭，宋妍声挽着沈泠然的胳膊，殷切地往病房里面带。

沈泠然看着病床上的人，只觉得眼睛酸涩异常。

他脸色苍白了不少，看起来十分虚弱，只有那双眸子，和以往一样。

望向自己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明亮，没有染上丝毫阴霾。

她连忙低下头，害怕被其他人看见眼底的泪光。

沈复光则是不着痕迹地将她往病床前推了推，然后才将准备好果篮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他有些为难地朝着林家夫妻两笑了笑，指了指一旁低着头的沈泠然。

“然然听说晏清受伤，就赶紧打电话给我，电话里头急得直哭，刚才一直守在外面不敢进来，让她回去又不肯... ...”

他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了。

察觉到所有人看过来的视线，沈泠然只觉得耳根发烫。

她低着头，掩住自己眼底的情绪，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林晏清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伸出手拉住她，刚好看见她通红的眼睛，不由有些担心，他小声问道：“你怎么啦！”

怎么还哭了？

拉近时，林晏清才看清楚她泛红的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光。

他的心一紧。

豆大的泪光打在他的手腕上，滚烫得，像是要把他灼伤。

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后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妈妈。

“妈，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而宋妍声这才意识到，连忙招呼自己的老公。 “老林，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守着！”

林海河转身就跟了上去。“你不认识路，我跟你一起去。”

宋妍声看了眼病床方向，“那儿子怎么办？”

林海河不以为然。

“这不是然然也在吗？而且还有医生护士，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林晏清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携手走出病房，甚至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叔叔阿姨感情真好！”沈泠然忍不住感叹。

沈复光紧随其后走了出去，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林晏清，和有些手足无措的沈泠然。

沈复光的离去，让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有些难过地看着病床上的人不说话。

林晏清想要伸手拉她的手臂，却被她侧身避开。

“你生气了？”林晏清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有！”她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为什么要躲？”林晏清眨巴着眼睛盯着她，看起来可怜兮兮。

沈泠然努力板着脸孔，盯着林晏清认真道：“林晏清，我们已经长大了，要保持距离，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了！”

“小时候哪样？现在哪样？”林晏清像是缺根筋，下意识反问道。

沈泠然瞪了他一眼。

“男女授受不亲，总之你别总是扒拉我！”

林晏清歪着脑袋，似有不解。

“这有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跟我妹妹一样！”

沈泠然扭身坐在床位，背对着床低头不看他。

林晏清则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又发什么脾气。

许久，终是沈泠然没忍住，转过头看他。

“你的伤... ...怎么样了？”这话她是明知故问。

之前医生跟林海河他们说的话，她也听到了。只是她纠结了许久，最后也只憋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林晏清真心热爱篮球的，他现在心里应该是自己想象不出的难过。

“然然... ... ”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她忍住想要抽出来的冲动，抬头对上林晏清看过来的视线。

却只见对方一脸平静，脸上原本那些复杂的情绪统统消失不见。

沈泠然有些呆住了。

“我跟你说实话，听完你别生我气！”林晏清声音沙哑，情绪却十分平和。

“听到医生说我以后都不能打篮球了，其实我除了难受，竟然还有点松了口气。”

沈泠然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他微凉的大手，没有出声，眼神却是无尽的温柔与包容。

在她这样的眼神下，好像无论说出的理由有多荒诞不经，都会被原谅。

“一开始其实我是喜欢篮球的，所以才不顾反对想要进校队，可是进了校队之后，我才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即便身为天之骄子的他，最后也不得不的承认天赋的重要性，习惯优秀的他，试图用努力去跨越天赋的天堑，可是，原本的热爱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消失殆尽，身体也因为过度训练留下了永久的损伤。

原本热爱的事物，最后居然变得让人身心俱疲。他不愿被自己的父亲看轻，所以拼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

身体的疲惫让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一件事情被他讲述得七零八落，但是沈泠然听懂了。

 林晏清说完，停顿了许久，认真地看向沈泠然的眼底，似乎想要透过眼睛看到她心底。

沈泠然没有对林晏清的一番话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转过头说起另外的事情。

“其实一开始我一直不喜欢学习... ...”沈泠然淡淡道：“上小学的时候，怎么都坐不住，注意力无法集中，坐在教室里觉得椅子扎人，一直到初中都是这样。”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其实从我一出生，往后人生走的每一步，都被规划好了，我只被允许在一定的范围内任性，超出范围的偏差都会被强制纠正，其实我努不努力，成绩好不好，其实根本影响不了爸爸对我的规划。”

依旧可以上最好的高中和大学，有一个看似完美的履历，然后金身里面包裹着的是什么，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关心。

“如果结局是注定的，那么过程我想要尽量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填写。”沈泠然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有些抱歉地看着林晏清。“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沈泠然原本也不是为了安慰什么，只是他们之间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方式：用秘密换秘密。

在彼此面前他们不用伪装，不用完美，允许残缺和晦涩的存在。

似乎刚才的一番话费了沈泠然大半力气，她弓着身子，蜷缩在病床的一角，呆呆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林晏清看着蜷缩在一旁的少女，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在外人看来是性格不同的两个人，也许本质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