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斯堡的盐树枝 第2章 02

沈泠然站在办公室半敞开着的门口，乖巧地敲了敲门，目光快速扫过办公室里的场景。

办公室里四张办公桌，两两并列挨着墙，桌上满是几乎溢出桌面的试卷，在靠里正对着门口的方向，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目光沉沉地看向门口方向。

能够被学校委以重任，担任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证明。她年近四十，头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梳成板正的发髻，每天穿着看不出区别的深色套裙，加上她一向严厉几乎不见笑意，在学生心目中十分具有威慑力。

每个老师都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所以底下学生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在老师的眼里几乎无所遁形。区别就在于，有没有必要管。

书本里总爱将老师寓为园丁或者蜡烛，所以她年少时励志成为老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前行的道路，后来现实无不在告诉她，教育具有长期性和滞后性。

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进来吧，把门关上！” 声音沉闷，听不出喜怒。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传进耳朵，门口沈泠然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她目光深邃，带着洞察人心的敏锐，没有刻意展露出攻击性，却又带着迫人的锋芒。

沈泠然绕过前面的办公桌，走到距离她半米开外的地方才停住脚步，有些别扭地用鞋尖蹭了蹭地板。

明明自己不应该心虚，但是被班主任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还是感觉自己几乎无所遁形。

几乎是在片刻间，沈泠然就打定了主意，无论班主任有什么问题和交代，自己都坦诚相待。面对比自己年长，阅历比自己丰富的人，所有的心机和手段都只是班门弄斧。

这么一想，沈泠然原本还有些僵硬的身体也渐渐放松，看向自己班主任的目光也是愈发真诚。被这样真诚信赖的目光注视着，一般人都很难说出苛责的话。

刘黎没有错过她情绪的微妙转变，心里更是无味杂陈。

在这样十五六岁的年纪，大多数学生还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在一群跳脱的稚嫩的同学中间，沈泠然反而显得有些少年老成，她性格旁观者一样，默默地注视着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不动声色，其实早已经在心里建好一个庞大的数据库，用以将一切分门别类。

这也意味着，她自己内心有着强大的完备的防御系统，只要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激活她的防御机制。明明内心野性难驯，但又聪明地把自己的锋芒掩藏得很好。

这样的脾性... ...

她望着自己面前有如云朵般软绵绵的学生，原本在心里打好的腹稿被完全推翻。

刘黎指着一旁的椅子朝着沈泠然示意道：“坐吧，最近潘越有没有影响到你学习？”

刘黎这么问是有理由的，毕竟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因为一道习题的解题思路吵起来，差点打架的事情也是最近老师间的笑谈了。

沈泠然想起潘越伏案... 睡觉的身影，抿着嘴摇了摇头。“没有的，老师！”

除了睡觉就是偷偷看电子书，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那就好！”刘黎点了点头，意有所指：“你们虽然是同桌，但还是要适当地保持距离。”

沈泠然一脸茫然，她跟潘越还不够保持距离吗？潘越是个不修边幅的，说得直接点就是... ...偏偏沈泠然有洁癖，离潘越近一点脑子里就会响起警报的那种。

虽然有些不理解，但是沈泠然没有反驳，只是决定待会回教室，就把自己的桌子搬得离潘越远一点。

刘黎手里拿着保温杯，见沈泠然有些不为所动，只得继续出击：“这次省三好学生的评选，我向学校推荐了你，你成绩优秀，学习也刻苦，在学习方面也乐于助人... ...”

沈泠然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班主任，她并不是个擅长鼓励教育的老师。

果然... ...

“但是最近有同学跟我反映，你跟别的班男生交往密切，虽然老师了解你的为人，但是到底影响不好... ...”

虽然她语气尽量委婉，生怕吓到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但因为长期不苟言笑，让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更加刻意。

沈泠然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缓缓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目光有些放空。

防御机制的雷达开始启动，让她敏锐地集中在‘有同学反映’几个字眼上，至于老师说的‘交往密切’，沈泠然对此嗤之以鼻。她以为，自己难相处是总所周知的事情。

除了林晏清，也没见谁可以受得了自己的古怪脾气。沈泠然突然反应过来，所以，难道老师说的是林晏清？

“老师！”沈泠然突然出声打断了班主任的说教，她歪着脑袋，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班主任，满脸疑惑地问道：“拿到省三好学生可以加分吗？”

... ...

刘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认真真地看向自己面前的学生。虽然没有明说，但她还是意会到沈泠然话里的不以为意。

见被对方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沈泠然还是不免感到不适，虽然她努力克制，想要在这场师生较量中不落下风，但还是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怯意。

“拿到省三好学生虽然不能高考加分，但是在同等条件下可以优先录取，同时，学校也会有相当丰厚的奖金奖励... ...”

刘黎又顿住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不是普通学生，即便是在一中这种全员精英的学校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以一中以往的记录和她现在的优异成绩，不出意外，全国顶尖高校任她挑选。

至于奖金，对于普通学生来说也许相当丰厚，但是对于沈泠然的家世来说，就有点微不足道了。

其实她猜错了，这笔奖金对沈泠然来说，还真是很重要，只是和奖金比起来，有些东西更重要罢了。

哎！刘黎叹了口气。高智商的学生就是这点不好，能够轻而易举地识破胡萝卜陷阱，这样，她就只能调整战略了。

继而她语气放柔，摆出一副知心姐姐的姿态：“你现在还小，还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 ...”

“老师！”沈泠然出声打断她，虽然知道这样不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泠然突然没有耐心听这种陈腔滥调。

“老师，我知道您是关心我，对此我感到十分感激。”沈泠然的话让刘黎心中熨贴，表情也开始缓和。

“其次，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没有您担心的那种‘交往密切’... ...” 沈泠然的坦诚让刘黎心中开始有了些许愧疚，她相信沈泠然不会对她撒谎。

“班里的同学都品学兼优，我相信在您的教导下，是不会出现恶意诋毁的小人，只有可能是对方误会了什么，我愿意当面对质并且解释。”

刘黎欣慰地点了点头，一下子没有领会到沈泠然话里的深意，只是耐心地等着沈泠然的后续。

“最后，关于省三好学生的举荐，为了保证公平性，我建议您列出候选名单，然后全班投票，我相信大家共同选出的才是最具新信服力的。”

沈泠然话音落地，办公室又重现陷入沉默，刘黎看着沈泠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般理智的情绪，这般书面的回应，确实不像是一个十几岁孩子，在面对老师的质疑时该有的反应。她这番话欲扬先抑，连消带打，化被动为主动，不仅解释了自己之前的质疑，还暗搓搓地想要知道背后告状的人。

好像什么都解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这是得吃了几个危机公关，才能锻炼出来的随机应变能力啊！

难道这就是豪门的精英教育，十几岁的孩子都这么会察言观色，玲珑剔透？

刘黎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打消了想要继续说教的念头。她相信以沈泠然的聪明，应该知道怎么正确规划自己的人生，旁人的话也不过只是个参考而已。

“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快下课了，你先回教室吧... ...”

看着沈泠然离开的背影，刘黎是既欣慰又无奈。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叠照片。如果沈泠然还在，就会发现这些照片画面中心的人物竟然是自己与林晏清。

也不知道偷拍的人是怎么做到偷拍得这么... ...唯美，除了这个，刘黎想不出别的词。青春少艾，面容姣好的男女主角，动作亲密，氛围暧昧，引人遐想，在学校的各个场合，食堂，教室走廊，教学楼下，林荫道上，留下了青春美好的剪影。

如果照片的主角不是自己的学生，她多少想要称赞一声登对。

这些照片连带着匿名信，突然出现在她办公桌上的时候，出于保护的心里，她没有大张旗鼓去调阅监控，只是在默默观察一番后，才决定找沈泠然‘聊天’，但是效果似乎并不美好。

照片上男孩女孩的笑颜太过美好，让刘黎想要撕毁照片的手一顿，而后她又将照片塞回信封，放到一旁的包里。

她没在这件事情上深究，是因为她了解沈泠然学习的刻苦，这就可以了。

走出老师办公室，沈泠然低着头，慢慢的往教室方向走去。

我最近是有得罪了什么人吗？还是真的是因为省三好学生的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 ...

路过隔壁教室的时候，她似有所感，转过头望教室里看过去，刚好对上教室窗边望过来的视线。

沈泠然脚步一顿... ...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是沈泠然记得这张脸。

染成栗色的及腰长发被烫成大卷，懒懒地披在她纤薄的肩头，顺着柔软蓬松的卷发，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滑向发尾处，那里是少女最纤细的腰肢。原本肥大的校服被改成了短小的贴身款式，露出她姣好的曲线，随着她半倚在桌上的动作，衣服上滑，露出一片雪白光洁的皮肤。

许烟姿身上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媚的女性气质，像是开到荼靡的玫瑰，更扎眼的是，她美得自知，并且对自己的美深以为傲。

沈泠然就这样停在她窗前，隔着一扇玻璃窗，俯视着对方眼底的情绪。

只是有过须臾的停顿，很快又重新抬起脚步往自己教室方向迈进。

人与人之间的的情感，大多都来得没有缘由，没缘由的爱和恨，欣赏或者讨厌，七情六欲，复杂的情绪交织见过太多，如果每每都要深究，许是会心力交瘁。

刚才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对沈泠然产生什么影响，她一手翻书，一手快速地在书上写下笔记，笔走龙蛇，让自己随着老师的讲解思路思考。

“沈泠然... ...”

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人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沈泠然扭过头，看见后桌的赵思齐正弓着身子，用笔指着走廊外朝自己示意。

顺着赵思齐笔尖的方向看向窗外，林晏清躲在老师视线的盲区，蹦蹦跳跳地朝着自己挥手示意，然后指着让在窗台上的东西，似乎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然后又赶在老师发现之前，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拐角处。

原本坐在窗户旁的徐远，则是熟练地拿起窗台上的袋子，然后趁老师没注意，递给自己的同桌，然后林晏清留下的东西，就这样一层一层的，传到了沈泠然的手里。

校门口那家面包坊，隔得老远都能闻到店里溢出来的甜蜜味道，心情愉悦令人向往。沈泠然挑嘴，偏爱这家的奶油红豆面包。但如果是等到放学后再去买，是决计吃不上的。

沈泠然可以在办公室面对着自己的班主任信誓旦旦，但是此时手心温热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心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林晏清的存在，习惯有他陪着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学习，一起吃饭，更习惯他时不时给自己塞点小零食。

时间太长，沈泠然甚至都记不起具体的年月，只知道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

午后的金色暖阳晒的人昏昏欲睡，留着娃娃头的小女孩，孤零零地被锁在家里，无聊地爬上比她还高的窗台，瞪着大眼睛看着躲在不远处草丛里的男孩。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

“嘘，别说话，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许是因为男孩躲的隐蔽，许久都没有等到小伙伴们寻过来，等得无聊了，就和在一旁偷看很久的小女孩聊了起来。

分享零食可以最快地拉近小朋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的友谊，从小女孩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那块巧克力开始。

“你要不要出来跟我一起玩？”

“我出不去，妈妈把门锁住了，不让我出去。”

“那你妈妈呢？让她把门打开呀！”

“我妈妈出去了！你还有巧克力吗？”

“还有两块，都给你！你很饿吗？”

“嗯，我妈妈早上就出去了，让我在家做作业，可是家里的阿姨放假了，中午都没有人给我做饭。”

“你还饿吗？我家里还有好多好吃的，你等会，我都拿给你。”

于是在很多个被反锁在家里，无人问津的时刻，是林晏清隔着那层防护网，给自己塞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