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舒从一个乌木盒中取出一双折叠整齐、纯白无暇的手套,她慢条斯理带上,动作优雅从容,每一个修长的指节都完美契合,内部接缝平整光滑,连指尖部分都采用无接缝工艺。来自瑞士古老的手作工坊定制的独具匠心。
她取出伯姆的DG首版《Lacrimosa》,盘面是深邃的、均匀的黑,没有任何杂质或云纹,标签是DG在早期的“大花”。她站在那□□立定制骨架机前,黄铜的部件在灯光下闪烁着比《荣耀》那束熔金光线更深厚的色泽。它没有外壳,所有结构都一览无余:基座由黑色玛瑙打造的磨砂质感,转盘是一面绝对静止却又极易认作正在旋转的墨黑,细腻如粉末般的哑光掺杂着光泽感。沉稳、低调,毫不起眼。
随着唱针落下那轻微的“咔哒“一声,弦乐低沉而绵密,如同暗涌的潮水,将维也纳爱乐流动的每一个音符渗透进每一道缝隙。神圣而庄严的圣母低声啜泣,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感如天鹅绒般悄无声息落地,她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指尖轻抚转盘内部跃动的红色脉络,像是收敛锋芒的怪物正悄然、隐秘的复苏。
办公室的门虚掩,沈泠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敲门的手下意识顿住。
“进来吧。“
沈泠看到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肃穆哀伤的曲调,莫名打了个寒颤。
“陆总,墨笙小姐的背调。“
沈泠双手将报告递出,陆望舒慢悠悠摘下白手套,并未急着接过查看。
“你觉得墨笙这个人怎么样?”
“这……”
见她迟疑,陆望舒动作一顿,睨了她一眼,唇角挂着笑,眼眸却冰冷。
“很难回答吗?”
“不、没有。只是我对墨笙小姐并不了解。”
“你见过她吧?”
“什么?”沈泠愕然看去,陆望舒依旧笑着,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一丝不苟的将白手套叠整齐。
“你见过她吧?”她重复道,乌木盒发出一声脆响。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满是肯定。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说着,“既然见过,就说说第一印象。不难,对吧?”
沈泠硬着头皮:“墨笙小姐警戒心挺强的,也很敏锐,嗯…左手手腕处疑似有陈年疤痕。”
陆望舒不置可否,抽走她手中的报告,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她也没指望沈泠对一个一面之缘的人能说出多少。
在宏大深邃的《Lacrimosa》之下,连翻页的摩擦声隐匿在其悲怆中。
二十岁,国内知名美院油画系,大三辍学,原因:其父嗜赌成性,在美院大闹过,校方压下丑闻后将其劝退。家庭负债一百二十万,母亲意外故去五年。社会关系简单,无不良嗜好,住处偏僻,便利店长期工,为人冷淡,无亲朋好友。
从邻居房东口中未得知其父存在,疑似目前单方面断绝来往,但之前被上门讨债过。
陆望舒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负债”这个关键词。
一百二十万,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件排不上号的藏品,却是墨笙的软肋,是她低头妥协的价码。
陆望舒合上文件夹,一曲结束,唱臂自动抬起,办公室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圣母的悲怆仿佛还余韵尚存。
“之前上门要过债,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了,应该是专注她父亲了吧。”
“这样啊。“
一抹笑意出现在她脸上,一股绝对的确切的掌控感落实在她心间,唇角温和的笑意荡漾,像湖面轻柔的泛起涟漪。
墨笙的世界缺一位伯乐,一位拯救她于水火的天使,一位能让她感恩戴德的救世主,而陆望舒就是那个“好人”。
怎么会有债主会放过欠债人的女儿呢?
除非有人推波助澜了一下,这样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她享受这种猫抓老鼠的快乐,沈泠看着她扩大的笑容,只觉得脊背发麻。
“明天跟墨笙的见面安排一下,地点在我的办公室即可。”
她已然确定,无论初遇是巧合亦或是别出心裁,她都是这场棋局的棋手,都是掌握墨笙命脉的判官。
沈泠恭敬应下。
她能清楚感受到陆望舒无论表面笑得多温柔和善,眼神永远冷漠的令人心悸。
“还有什么问题?”
这一刹那的走神便收获了陆望舒一记不易察觉的眼刀,沈泠立刻回神:“不,没什么。”
待到偌大的办公室再度重归寂静,陆望舒起身走向身后的落地窗,自上而下俯视着高楼大厦,万家灯火,而此刻,她再也没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笑意。
“喂?”
墨笙似乎刻意压低了声线。
“您好。请问是墨笙小姐吗?”
“是我。你是?”
“我是陆总的首席私人助理,我姓沈,您第一次打来便是我接待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微小的风铃声
“请稍等”墨笙捂住手机对外说道“马上来。”。
紧接着是她略显急促的声音:“不好意思,我还在上班,有事请先留言。”
沈泠还想说什么,电话便已被匆忙挂断。
墨笙匆匆回到柜台前,应付完来客看向手机,邮箱里静静躺着一条三分钟前的短信,但和发作品集的并不是同一个。
“明天九点有空吗?陆总想见您。“
陆总?陆望舒?
她想起徐老太没头没脑的一句“你的什么表姐找过你“;想起同事和货车司机奇怪的态度;想起那天早上陌生的黑色轿车和那个顾客……
‘已经查过我的底细了才选择在明天见我吗?‘
她无意识摩挲着泛黄的手机壳。
“有的。“
随后是一串详细地址,以及贴心询问了是否需要接送。
“是有什么事吗?”
“陆总没有明示。希望您准时抵达,届时向前台找沈泠沈助理即可。”
等到下班后已经过了十二点,墨笙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和一个备注名为“赌鬼“的聊天界面,通篇对面都在称兄道弟的掏心窝子。
墨笙寥寥几句结束了对话,盯着对方发来的消息,只觉得恶心。
她拉开衣柜,其实也算不上衣柜,不过是地下室的一个小箱子。里面的衣服材质粗糙款式也老旧,线头起球都有。墨笙是真犯了难,总不能穿那一身破烂去见陆望舒吧。
她身上穿的这件,还是两年前自己买的,高领纯白针织毛衣,腿上是一成不变的深色牛仔裤,好看是好看,却没个外套配。
“喂?”
“是我,怎么样了?”
“陆望舒让我明天九点去她公司找她。”
“别忘了你的目的,这次就当踩点了。”
“…我需要一套衣服,你总不能让我穿套破烂见她吧?”
“她只会觉得你好掌控。”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被挂断。
她不傻,对方压根只把自己当棋子,但她只能咬碎了呀往肚子里咽,谁让对方抓着她的命脉。
墨笙又在箱子里翻来找去,早知道一开始走的时候就不那么急了。
最后她选了件单薄的黑色外套。
虽然这么穿肯定会冷,但这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一套了。
墨笙洗完澡,盘着腿缩在床头,像母亲一样将线头一个一个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