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蠢了,太蠢了。
明明这一路上那么多明显的迹象,甚至多少次。自己分明就已经快要摸到边缘了,可结果竟然还是让它从自己大脑上光滑地溜走。韦大力生平第一次单独审视自己的智商问题,而后悲催地发现——自己好像从小就没有思考什么的天赋。
察觉到大脑不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就好像裹着一层黑纱在裸奔,虽然外表上看上去没有变化,但内里却凉飕飕的,毫无安全感。
韦大力深陷在这种走光的危机感中,却还不忘猛一低头,矮身躲过飞过来的绳鞭,同时用力一脚猛踹翻了旁边的灯台。
石刻的莲花灯台在他凌空一脚的猛力下晃了两下,正好偏离跌下台阶,伴随着吱吱两声刺耳的摩擦音后,便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
砰!!!
石灯猛落下砸了个稀巴烂,溅起的碎石当即滚落入莲花池里,发出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回响。
原本一直回绕在耳旁,连绵不绝的诵经声有一瞬的死静。韦大力清楚地看到两只邪神在闻声的瞬间顿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一模一样的惊恐,他心内瞬间一动,翻身一跃径直上了房顶。
“上来,快!”
原本一直紧跟在身后的嬉笑声不知何时也停歇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脚下的青砖越来越热,甚至隐约能闻到鞋底被烫焦的糊味。
“快呀!”
白面男听着耳边焦急的催促,终于一咬牙,缠在臂上的金甲猛然飞了出去,一半飞快环绕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道刀锋一样的屏障,另一半却是笔直飞向韦大力的脖子,环成了一条细细的颈链。
“戴上这个护身,你走前面,我皮厚,押最后!”
他的语气大义凛然,又带着隐约的肉疼,韦大力在感动的同时,不由又觉得好笑,来不及多解释,他一把揪着白面男的后颈,提溜着人拽上房顶:“别动。”
从高耸的房顶望去,半座庙宇都尽收眼底,甚至连舍利塔都离得更近了。高塔的阴影从上方直直笼罩下来,铺天盖地,如同一层厚厚的铁幕,而塔下的人也在此时齐齐抬头。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如同洇开了的水墨画,只有眼睛凉得令人浑身发冷,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白面男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周遭原本灼热的温度突然冷却了下来。
韦大力静静地看着身后,神情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怜悯。
而就在他们脚下不远,两张人脸正紧紧扒在屋檐上,死死瞪着他们。童花头的孩子眼神带着一种成人似的冰冷,水汽弥漫在他周围,腐蚀得瓦片不断滴落融化在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是一步也没有再靠近了。
三尺宽的屋檐仿佛是一片天然的安全场,庇护着他们不受邪神攻击,也将他们的身形彻底暴露在里另一群人眼里。
塔下的黑影突然骚动了一下,随即有几条人影向着长廊的方向,缓缓移动了过来。
僧衣的沙沙声响起的刹那,两只邪神又是剧烈颤抖了一下,而这次就连白面男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不由回过头,就见韦大力对着怀中的僧衣出神了半晌,这才沉声道:“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的,庙里的贡品吗?”
其实早在洞里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只不过当时他对着螳螂女屋内的茶具,只因为那代表的,是五通神曾经的身份,直到刚才看到那勒痕,他才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贡品代表的或许不是职业,而是他们的死因。”
被猪啃食的屠户,面前供奉着猪头,脖子上带着勒痕的书生,摆着的是细面,满身水痘的孩子是蒸饼,供奉着清茶的女人,武器是一把茶剪,只剩最后一个老翁……
骆丹阳突然开口道:“之前在笼里交手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那个老者浑身浮肿,不像是正常的肥胖,倒像是被泡涨了一样,他手上拿的那根龙头拐也是,顶上也比一般的要平一些,有点像是……”
像是捣年糕的杵子,又或者是卖菜挑着的扁担。
假如一件事情处处都充满了巧合,那它自身就绝对不会是巧合这么简单。只可惜他们猜到了会用东西作为代号,却没想到这代号用的正是他们的死因。
白面男颤着双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变态!”
这种十足十的恶趣味,是比血肉模糊的场景回想起来更令人作呕的,踩着别人鲜血伤口舞出的胡旋。
“之前在山下我们看到的那间茅屋,从装饰物件来看,很明显是五通神的住处,可从用处上来看,他很明显把自己摆在比寺庙更低一等的,好像下人的位置。”
在山洞里他们也曾奇怪过,为什么明明离寺庙这么近,却非要把棺材摆在这种阴冷肮脏的山洞里。还有最重要的,刚才那书生看到僧衣时的神情,桩桩件件无不都昭示着一点——
“五通神并不是这座山的主人,而被他们害怕的,却可能是真正的加害者。”
屋下的黑影越聚越多,而当沙沙声在长廊响起的刹那,原本趴在廊下的两只邪神噗的一声,悄然不见了身影。
白面男仗着盔甲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影沿着走廊忽左忽右,看似飘忽不定,然而仔细一看却是惊讶地发现,每个人的移动都仿佛依照着固定的规律!
该不会真是傀儡吧……白面男不由咂舌,而就在这时,一旁突然又传来一阵轻响。
骆丹阳当即皱起眉头:“有人在搬梯子。”
他的话音未落,瓦片上果然传来阵阵抖动,声音不急,却是明显越来越近。
韦大力忙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圈,突然伸手,从一旁的石缝中扯出一张泛黄的纸,看着上面的“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的佛偈,略一思索:“难道说……这地方是寺内的晒经台?”
果然,在四周层层交叠的屋顶重檐旁,唯有这一片异常平坦,薄薄的石板上垒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再细看之下,石板上更是经年累月,印上了不少墨字朱砂。
难怪刚才他们跑了一路,只有这里的屋顶特别矮,也特别容易爬!
韦大力看了一眼动静越来越大的瓦片,又望了眼远处的舍利塔,当机立断:“现在还不是碰面的时候,我们先离开这儿,绕到塔后面人少的地方,再想办法。”
高耸在后院的舍利塔,如同是一盏最显眼的恒我明灯,而塔下盘桓围绕着的人影,便是它最好的傀儡卫星。
黄褐色的僧衣打坐念咏,黄褐色的僧衣提篮布斋,黄褐色的僧衣晒经,巡逻,挑水……却是无论哪一个都始终没有离开塔的影子范围。
三人这次不敢大意。躬身在房顶上极快的前行,直到到了一个距离塔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蹲藏在阴影中。
韦大力将那件僧衣撑在他们头顶,一股陈旧的檀香味霎时萦绕在鼻尖。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怀中的白布掏了出来,随手在上面一抹。
炭笔的痕迹瞬间晕染开来,成了一片灰痕。丝毫不管白面男的惊呼,他从旁边的地砖抠下一块黄砖,沾了沾水,在上面大刀阔斧地描绘了起来。
“这儿是山门,这儿是舍利塔,而这里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
他在图上标了三个圆形,随后几乎是想也不想,在三点之间画了一个曲折的连线。
“这是我们刚才一路过来的路线图。从东向西,逢二就右转,总共是过了三十三间殿。而刚才上屋顶的时候我又看了看,除了我们看过的那些,整座庙里至少还有七十多间。”
这个数字一出,骆丹阳二人心内当即一凛。韦大力也沉着脸摇了摇头:“一个时辰,就算接下来没有任何人阻止也绝对不可能搜过一遍,更何况这样一座小山里出现这么大的庙,很明显不正常,如果这是什么迷阵或者迷宫,就算我们继续找下去也不过是无谓地浪费时间。”
骆丹阳当即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了,要进塔才行。”
白面男忙道:“说得轻巧,可是要怎么进?虽说那些和尚现在是没有出手过,可你也看到他们刚才的举动了,连那些邪神都怕得要死,我可不敢直接去触霉头!”
韦大力轻点着地图,半晌,突然开口问:“你们谁还记得,刚才我们听到的钟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白面男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可还是努力回忆:“我记得好像是从西……不对,是北面!当时我们从正东的山门进来,我听到那声音就在我们右边!”
“不错。一般而言钟鼓楼都会安设在正殿前方,进山门不久就能看到的地方,可是刚从我们一路走过来都没有看到大钟的影子……不过这也不奇怪,既然连大雄宝殿能挪了位置,想必钟鼓也是一样。”
韦大力低头在地图的右上角画了个大圆,略一犹豫道,“这个只是我自己的推测。”
在经历过如此丰富而又痛苦的拜佛经历后,年幼的韦大力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反复抗争仍无果时,有时加入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大人们上马,他们就跟着压轿,大人们诵经,他们也跟着磕头,而等到老住持的吉祥话说完,跟着凑趣的帮闲们开始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时,解放的日子也就算正式来临了。
秉持着来了不能白来的原则,他和另一位知名不具的仁兄一起,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根据时间以及钟声的频率判断,待会儿究竟是该唠唠叨叨的无趣讲经,还是轮到大和尚们吃斋开饭。
“寺庙分南北,可清规戒律却是大体相同的。一般来说和尚有早晚两课,晨起寅丑时分诵《大悲咒》,晚上则是饭前唱《蒙山施食》,之前塔下的那些和尚念的就是这个。”
村里的人说,舍利塔是由众僧人一力修建。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对于那些常年养尊处优的上层来说,怎么可能甘心和其他人一样,满身臭汗地去搬石砌墙?而这也就难怪,他们之前看到的坐在塔下的那些僧人各个看上去干瘦疲惫,而提着竹篮游走在四周的却是衣着光鲜。
“等到晚课一结束就是休息的时间,对于辛劳了一天的人来说,这本该是最值得期待的喘息,可那些人却没离开。如果不是时间过去的太久,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休息的理念了的话,我想或许他们是在等。”
韦大力“笃”地一声轻敲在布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等着……早课结束的钟声。”
刚刚偷偷远离了的三个人,又默默绕回了原地。
骆丹阳拉着一张晚娘脸站在最高的屋顶上,黄褐色的僧衣包在他身上,迎风招展,衣摆拖曳在地上那么老长,颇有一种孙子装爷爷的喜感。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只是一脸严肃地,两眼紧盯着北面的方向。
高低起伏的屋檐尽数落在他的眼底,剑客的眼神锐利地如同他的剑风一样,半晌,突然抬手一指:“那里。”
而就在他手指的方向,一座三角尖顶的小阁静静矗立在湖边,不远处寺庙的围墙高耸,一旁更有杨树郁郁,看上去一片与世无争的宁静。
韦大力眯着眼看了半晌,心内却是越来越沉。
……太远了。
照他们刚才的猜想,一旦钟声响起,这些和尚就会离开舍利塔,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去哪里。万一散布在寺庙内,那这种距离,他们回来的途中不可能不碰上,况且还有邪神……
“我来吧。”白面男突然开口说道。
他抬肩,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的这身盔甲那可是能攻能守,力能扛鼎,飞起来速度还特别快,别说是敲钟,就是敲碎钟也不算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认路,所以估计要劳烦你做个指引了。”
他冲韦大力一伸手,嘿嘿一笑。
塔下的明灯影影绰绰,照见满寺庙内一半白昼,一半黑夜。而在光影交错中,谁也没有察觉原本高耸的屋顶,在连绵不绝的琉璃瓦间,此时突然多出了一个黄褐色的小山包一样的突起。
僧衣猎猎,领口被一根长长的树杈挑起,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细长的和尚正迎风挺立。如此粗陋的伪装,简直把“我要狐假虎威”写在了脸上,可对于心急火燎的三个人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诚意。
木削藤绑的弩箭样式粗笨,射程更是不远,只有贴身作战时才能勉强发挥出几分威力。韦大力努力调试了许久,却依旧达不到射程,他只略一沉思,干脆低头一口咬破食指。
洇出的鲜血涂抹上箭身,因为发干微微有些变形的树枝瞬间变得笔直锃亮,宛如精铁一样乌黑的色泽,便是在黑夜里也依旧闪着点点寒光。
“你……!”
白面男心内一急,猛一抬头像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一看到韦大力的神情,却是怔了一下,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来吧!”
一声即出,拨弦的声音霎时响起,铮鸣清脆更带无形劲力,漫长的沉寂更是仿佛山崩前的安宁。
突然!
“嗖——!”
那是破空的一声巨响,如同凤吟清啼,尖啸着划破长空。黑金色的利箭带起点点火花瞬间划破天际,过分刺眼的光亮引得塔下的人无不抬头,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地跟随上去。
利箭直冲北方,眨眼间冲过十数间殿宇。十,二十,二十五……身下的瓦顶飞闪,从模糊渐渐清晰,粗制的弩箭终于力尽势弱,缓缓垂下头去。而就在箭身将要偏离的瞬间,一条灿金色的丝线猛然弹出,借着羽箭的余力又是一个飞冲,在线上“韦”字小布人的指挥下,闪电般闪过几重殿宇,直到围,杨树,三角的小阁近在眼前,而后就是一声——
咚!
厚重的钟声猛然刺破山林,带着无尽的回音缓缓响彻在整座寺庙内。一瞬间满寺内或坐或走的黑影同时停下了动作,抬头向着钟声的方向望去。
屋顶上的三人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舍利塔前的黑影似乎骚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回归沉默,盘腿坐着的身影高仰着头,一动不动,眼神带着中麻木的茫然。
白面男急得额头冒汗,就在他忍不住想要爬出僧衣往下望去时,坐在洞口的那个人影却是突然动了一下。
那个长着和苦若禅师一模一样面孔的僧人抖了抖衣摆,缓缓站起身,一张因为年轻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第一次展现出熟悉的轻松。
韦大力看着那身影缓缓穿过人群,在无数目光中走出广场,顺着长廊很快不见了踪影。
咚……
钟声的余音不断响起,激动着廊下的莲花池,飘起淡淡的波纹,而就在回声眼看要消失的刹那,坐在塔下的黑影也终于有了动静。
沙沙。
僧衣轻轻摆动,就像是早春新雪初化的泠泠,那是一种经历过漫长的蹉跎后,终于迎来解脱的声音。
人潮如同奔流江水,一涌而过,许久,又随着灯影的暗淡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黝黑的舍利塔下只有一片沉静的死寂,琉璃瓦上光彩还隐约闪烁着,照见三条人影蹑手蹑脚地从屋顶降下,他们沿着围墙悄然穿过广场,直到摸到塔边的还未镶门的空洞,这才一闪身,飞快跳了进去。
骤然升起的黑暗如同一记闷棍,兜头直拍了下来,白面男下意识闭上眼,后退了一步。
似曾相识的触感从脚下传来的瞬间,耳边同时响起一声刺耳的脆响。他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却在这时有一双手突然抵住他的后背,低声说了句:“别动。”
那声音沙哑中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而当他终于习惯了黑暗,抬眼向四周望去时,却是浑身骤然一凛,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劳心劳力,承托着无数希望的舍利塔,在普照的佛光下,他是希望庇护什么?又是希望镇压着什么呢?
恐怕也只有这满眼的襁褓孩衣,以及无数的婴儿尸骨,能够说得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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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蒙山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