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书房内陷入寂静,只有裴砚不疾不徐磨墨的沙沙声。研石在砚台上打着圈,研磨出浓浓的墨汁。这一切都查的太过顺利了,顺利到裴砚有些不可置信。再说了这线索来得太过直白,直白得近乎刻意——哪有人行此阴私之事,不找一些不相干的人反而让自己的亲信来?这不合常理。
过了半晌,他放下手中的研石,起身道:“去牢里看看。”
大理寺的监牢深埋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沿着石阶一路向下,阴冷潮湿的空气里着霉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墙壁上跳跃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石壁上扭曲舞动,如同鬼魅。
那金掌柜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囚室内,早已不复昨日的油光满面。他瘫在肮脏的稻草上,原本华贵的锦缎袍子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烙铁印,整个人奄奄一息,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裴砚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他缓步走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身影。他并未急着问话,只是静静站着,无形的压力让本就痛苦的金掌柜更加害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询问道:"说,李思勰为何要派你来谋害我?!”
他语气冷冽,如同冬日里凝结的冰凌,在这阴森湿冷的牢房内格外的刺人。
金掌柜抬起那种被打的像猪头的一张脸,艰难地睁开夹在肥肉间的一双眼,语气惶恐道:“小的……小的不知道啊大人,二公子只是吩咐小的办事,从不说缘由……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这样的回答裴砚听到过太多了。
裴砚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将目光扫到炉火中烧得通红的烙铁,道:“拿过来。”
重刑之下他就不信他还能说不知道。
不过那金掌柜一看间那烙铁便吓的浑身发抖,显然昨夜他已经领教过这烙铁的厉害了。
话音落地,狱卒恭敬地将烙铁递上。
他盯着那块通红的铁块在裴砚手里发出灼热的红光,一个劲的往后退着,嘴里还不断求绕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说的句句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啊!”
裴砚并未因为那金掌柜的求情而动容,反而一步步逼近他。
他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然而,除了对重刑的恐惧,再没有其他。
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曾停下脚步。
“啊——!”在烙铁即将触碰到身体的前一瞬,金掌柜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双眼一翻,彻底晕厥过去。
这下裴砚是真的信了金掌柜的口供了。若非真的不知情,绝非能在此等酷刑下还能守口如瓶的。
裴砚眉头微蹙,将烙铁扔回火盆,溅起一串火星。
他看着地上像一摊烂泥躺着的金掌柜,丝毫不留情道:“泼醒。”
一桶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金掌柜被淋了一个透心凉,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那药是从何而来的?”裴砚换了个问题问道。
闻言,狱卒恭敬地将烙铁递上。
金掌柜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回道:“是……也是二公子吩咐……给的……”
“看好他,不许任何人来探视。”裴砚说完便离开了牢房。
待他出来时,已是午后。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的书案后。阳光透过窗外老槐树投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过了一会,他拿起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漫无目的地写着,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如同他理不清的思绪。
李思勰——承安侯府的二公子,一个平日里只知斗鸡遛狗、流连烟花的纨绔子弟,与自己素无往来,更谈不上仇怨。他为何要费尽心机,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谋害自己?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私人恩怨,还是涉及朝堂纷争?
还有为什么偏偏是下春药?明明有的是其他的法子来对付他。
思绪纷杂,如一团乱麻。
这一想,便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直到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那张被划得一塌糊涂的宣纸上,他才惊觉已到了下值时分。
他坐在轿子里,微阖着眼,继续思索着李思勰想要谋害他的动机。
忽然,一阵格外响亮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景国公府诚聘丹青画师!束脩丰厚,机会难得——!”
裴砚修长的手指挑开轿帘一角,循声望去。只见一间茶楼外,一个小厮正站在板凳上,身前立着块木牌,卖力地吆喝着。那“景国公府”四个字,写得格外硕大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去问问这是什么情况?”他低声吩咐随行的侍卫辞墨。
不已会,辞墨便来回报:“大人,打听清楚了。是景国公府的郡主,不知为何突然要学画菊,便让小厮在此招募画师。”
程宝珠?学画?
一听见程宝珠的名字,他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张明媚鲜活、带着怒意的娇颜。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
他做回轿子里捏了捏鼻梁,他倒是忘记了这程李两家是有姻亲的——程宝珠的继母李氏是老承安侯的女儿,论起来,李思勰还得叫程宝珠一声堂姐。
这两家平日关系颇为密切,若能借此机会接近程宝珠,或许便能找到探查李思勰作案动机的突破口。
想到这,他嗤笑一声。原以为他和程宝珠不过是萍水相逢,三合楼那日会是他们之间相见的最后一面,如今看来,他们很快又要见面了。
他示意轿夫落轿,下轿走到那卖力吆喝的小厮面前,淡淡道:“回去禀报你家郡主,这画师,我裴砚应了。”
一听到裴砚的名字,那小厮吓的连话都说不出口。
拿着牌子的手一个劲的抖。
裴砚一个朝廷命官,每日处理不完的案子,还的百忙之中抽空教他家郡主。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想来他家郡主也不会同意的。
他吞了一口口水,鼓足勇气道:“大人,我们郡主,其实……”
话未说完,他便在裴砚随便扫过来的眼神中立马噤声了。
他靠着牌子,稳住发颤的双腿,结结巴巴说道:“大人……大人丹青妙手,有您……您……教郡主,想必郡主定时……如虎……如虎添翼。”
“既如此……”裴砚薄唇微抿,思索道:“明日我便去。”
“好……好……我这就去。”小厮慌忙收起木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飞也似的逃走了。
翌日,景国公府,水仙居。
程宝珠正握着一支白玉狼毫笔,对着面前空白的宣纸发愁,正不知该从何下手,却听得门外侍女通报:“郡主,裴……裴大人来了,说是来当您的画师。”
一听“裴砚”两字,她吓的书中的笔都掉了。
她猛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逆着晨光走进花厅,挺拔的身姿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隽,她才确信无疑。
她呆呆地看着裴砚。今日的裴砚未着官袍,穿了一身清水蓝的长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官场的凛冽,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隽。可那久居官场蕴养出的威严之势,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裴少卿怎么来了?”她看着他压人的目光,声音也不自觉地变低了些。
“教你画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前几日他们的争吵似乎不曾存在。
不等程宝珠说话,他便走到程宝珠的书案对面打算坐下,教她画画。
看着即将要坐下的裴砚,她大声喝止道:“裴少卿!您日理万机,教我画画这样的小事,还是不劳烦您了。”
她死死盯着裴砚,目光见不肯有一丝退让。
她重金请画师来为得不就是夺去裴砚那丹青妙手的名号嘛,要是裴砚自己来教,她这报复回去的想法的不就夭折了。
所以谁都可以教她,唯独裴砚不行。
想到这,她突然站了起来,想着这样有气势些。只是站了起来,她才发现两人身量相差太远,一个是巍峨雄壮的高山一个则是刚有雏形的小山峰而已。
算了,还是坐下吧。
他低头瞧着有些殃殃的程宝珠,又冷眼扫过她案上略显凌乱的画具——几支粗细不一的画笔散乱地搁在案桌上,颜料碟中的色彩尚未调匀。看起来,程宝珠对于画画一事不仅算不上不精通简直就是个门外汉。
他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如寒潮在她头顶漫开:“郡主可知,去岁宫宴,陛下亲赞的是《碧桃图》可是出自在下之手。郡主想要在秋菊宴上出彩,那么裴某正好能助郡主一臂之力。”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笃定的自信。
“不必了。“程宝珠背过身,故意不去看他,“本郡主可以请更好的。”
“更好的?”裴砚缓步上前,停在画案另一侧,与她对视,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长安城内,若论花鸟丹青,裴某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