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片春光,可裴砚一站在这大堂之中就好像走进了寒冬,将那屋外的春色都隔绝开来。他负手立在酒楼大堂中央,目光如寒刃般扫过每一个角落。他今日亲临这三合楼,自然不是为听什么说书——那日回府醒来后,大夫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道出他中的是特制合欢散,其中竟掺了西域曼陀罗。这等阴毒之物,绝非市井可得。
那日他毒发前,只吃过三合楼的东西。而这些食物是他府里的小厮去三合楼买了送过来的。很明显下毒的人不是自己府里的人就是三合楼的人。可就在他命人将那日去三合楼的小厮唤来问话时,侍卫却来报——那小厮王虎,畏罪自杀上吊了。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谋害他的凶手。
仵作验过尸体后却说王虎是死于中毒,很明显王虎是被人当做替罪羊了。
王虎一死,三合楼的嫌疑就更大了。
显然,这三合楼与他中毒一事脱不了关系。
不过裴砚怕打草惊蛇,便打算把上个月三合楼的那桩户部侍郎公子和工部员外郎公子因嘴角发生的斗殴案重新提出来,借着案件有疑问来抓那掌柜的去问话。不过当裴砚看见那跪在地上满脸惶恐的说书先生便改了主意,上月的案子这时再来问话实在牵强,不过现在有了新的更好的借口。
他眸光微动,“你可知诽谤郡主,是何罪?”裴砚声音不大,却似寒潮,冷的让满堂茶客齐齐屏住了呼吸。那说书先生更是两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
“去请你们掌柜来。”裴砚语气平淡,目光掠过说书先生看了眼身后的瑟瑟发抖小二。那小二见裴砚的眼神投了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后堂跑,腰间的汗巾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的胖掌柜疾步而来。他堆起满脸笑意,眼角的褶子深得能夹住铜钱:“裴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说书人不懂规矩,回头小的定好好管教。”
裴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这人手指上戴着黄金戒指,脖子上还有好大的一条金链子,分明是暴发户的做派,可脚步沉稳,呼吸绵长,竟是个练家子。这三合楼果然不简单。
“诽谤皇室宗亲,按律当杖八十。”裴砚不紧不慢说道。
“这……”裴砚这不容拒绝的语气让金掌柜有些无措,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位裴少卿最是不好说话的,不送礼不讲情,只讲律法。
他掏出绢帕擦汗,不多时那绢帕已能拧出水来,“不过是市井闲谈,当不得真……”
“哦?”裴砚忽然逼近一步,“方才本官听得真切,说什么景国公郡主当街鞭打老翁?这等无中生有之事,也是市井闲谈?”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有人指使你,故意败坏郡主名声?”
金掌柜强颜欢笑道:“大人明鉴,这长安城里哪家酒楼不靠些趣闻招揽客人?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这三合楼真正的东家姓李,是承安侯府的二公子。”
裴砚唇角几不可见地一勾。果然这三合楼的背后还有人。
“很好。”他忽然扬声,清冷的声音传遍大堂,“掌柜的既承认诽谤宗室,拿下!”
官兵应声上前,锁链“哗啦”一声缠上掌柜肥胖的手腕。那掌柜惊得瞪圆了眼,他原以为搬出靠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
二楼雅间里,杨梅透过门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奇怪,裴大人兴师动众的,就为抓个掌柜?”
对啊,如此大张旗鼓就为抓一个嚼舌根的茶楼掌柜?
程宝珠正蹙眉思索,手里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身旁的杨梅突然眼睛一亮,笑道:“奴婢明白了!裴大人定是听说有人诋毁郡主,特意来为您出气的!您想啊,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平日办的可是谋逆大案,今日却特意来此,不是为了您出气还是为了什么呢?”
程宝珠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抿了抿那涂着胭脂的嘴唇。
杨梅的话虽然有些跳跃,可细想来却不无道理,再说裴砚确实是以污蔑皇室宗亲的罪名抓的人。
隔着雕花木门,她望着楼下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心口像是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咚咚咚”地敲得她心都跳出来了。
她慌忙退回雅间,“砰”地关上门,端起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非但没能浇灭心头躁动,反倒让那份灼热愈加明显。
“难不成那个梦……”她咬着唇小声嘟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真是预知未来?”
鬼使神差地,她又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恰逢一阵穿堂风过,阳光打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折射成细碎的光芒,恍若那日梦中玉兰树下的清雅身影。楼下,裴砚似有所觉,忽然抬眸望向二楼。
程宝珠慌忙躲回门后,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她最近怎么老是胡思乱想的?难不成就因为那个吻?
主仆二人下楼时,大堂已恢复了先前的喧闹。只是那说书的高台空着,散落的竹板还没人收拾。杨梅小声说道:“这裴大人办事真是雷厉风行,转眼就把人带走了。”
程宝珠轻轻“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扶了扶帷帽。走到门口,明媚的阳光洒下来,刺的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她再睁眼,却意外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还立在酒楼门前。原来他还在。
裴砚身姿挺拔如松,正对几个侍卫吩咐着什么。阳光下,官袍上银线绣成的云雀图案泛着淡淡的光。许是听见身后的动静,他恰好回过头来。
程宝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这一急,轻纱帷帽正被风吹起一角。
这一撇让裴砚的目光定住了。帷帽下那张明媚娇艳的脸,虽只一瞬便被慌乱地掩了回去,但他却瞧的一清二楚。是那个在马车里多有冒犯的姑娘——景国公府的程宝珠。那日她也是这样慌乱,杏眼里漾着水光,唇瓣如初绽的海棠。
“郡主留步。”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程宝珠的脚步顿住了。她听见裴砚对侍卫吩咐:“将人犯先押回大理寺。”随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她的心跳突然快得厉害。隔着薄纱,她能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越来越近。恍惚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荒唐的梦——梦里他也是这样走向她,在玉兰树下执着她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那日唐突了郡主,裴某愿负荆请罪,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那时梦中悸动的心情,此刻竟与现实重叠。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快要飞出去了。
“郡主。”裴砚在她面前站定,隔着帷帽的薄纱,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地传来,“那日马车上的事,是在下唐突了。这些日子一直想寻个机会,当面向郡主致歉。”
他的语气诚恳,程宝珠悄悄抬眸,透过薄纱打量他。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她再次想起京中关于这位大理寺少卿的传闻——寒门出身,年少成名,不过弱冠之年便官居四品。年少成才,玉树临风,怪不得长安城里姑娘小姐们都偷偷藏着这位郎君的画像。
这样的读书人,原是她最敬而远之的。她这样直性子的人最是受不了这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可看着这样一张脸,她忽然觉得,若是……嫁给这样的郎君,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几丝懊恼,怎么自己如此不争气,不过就是亲了一下,她就如此想入非非了。不过,当她再隔着薄纱看见清俊的少年时便很快说服了自己,长的这样好看的人嫁了又不吃亏。
隔着帷帽裴砚自然看不见她此刻的心思。他望着眼前这顶素色帷帽,那句“应当负责”在舌尖辗转了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朝堂上面对再刁钻的政敌都能应对自如,此刻却棘手了起来。那日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没理由不为此事负责。可是婚姻大事…他原是想娶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程宝珠这般明媚张扬的性子,与他理想中的妻子相去甚远。可是事情已然发生,他作为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负责的。
“那日之事……”他斟酌着词句,像是下定了决心道:“在下……理应……”
打定主意的程宝珠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便决定趁热打铁,推波助澜一下。在她绞尽脑汁下,她忽然想起最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千金小姐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先坚决地说不要,然后就会引得对方坚定地说要。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裴大人不必挂心,那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本郡主不会放在心上,更不需要大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