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只有少数座位签的荧屏还亮着,客舱里大部分乘客都睡得迷迷糊糊。头等舱的一扇椭圆形舷窗下,苏弦静静地躺着。黑暗的客舱里,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她还是呆滞地盯着天花板。
她不想看电影,也不想看书,已经喝了一杯红酒,一杯白葡萄酒,可还是毫无睡意。
不知道林致远是留在船上,还是已经离开了,这个时候他应该睡了吧,也许他跟她一样也失眠了。突然侵袭的思念,让苏弦心里一阵酸楚,这时她才发现,她竟然没有哭过,从刚才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
多可笑啊,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他。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港城机场,白琳过来接她时,只瞧出她很疲惫,但这也不过是长途飞行后的正常状态。
“不是要和林先生待到周末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尔法行驶在机场高速上,太阳发挥着夏日最后的余威,猛烈地炙烤着,在大地蒸腾起隐隐热浪。
苏弦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毫无情绪地开口:“我们分手了。”
白琳愣了一瞬后马上说:“情侣之间小吵小闹很正常。。。”
“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一个求婚被拒的男人,还是他那样很多选择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再继续这段感情。在她合上戒指盒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车里冷气开得强劲,沉默的氛围让车里的空气越发冰冷。
小院里,零星散落着杜英树干枯的叶片,深绿的树叶里夹杂着嫩绿的新叶,看起来依旧生机勃勃。
今年错过了它的花期,不知道开得如何,不过应该赶不上去年。去年初夏满树的风铃得美,她永远难以忘记。
司机把行李搬进屋,白琳不放心地跟在苏弦身后,“这几天要不要我陪你住?”
“自己家要陪什么。”苏弦打开行李箱,一件件清理,“我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白琳在她身边蹲下,轻声劝慰,“有什么事情不要憋着,一定要告诉我。”
苏弦的手放在洗漱包上一动不动,这是林致远跟她说过好多次的话:“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苏弦记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态,温柔的眉眼里有宠溺还有心疼,她试图忘记他的模样,可都是徒劳。
“好。”苏弦声音很低很低。
白琳轻轻搂住苏弦,“会好的,都会好的。”
“嗯。”苏弦紧闭双眼,眼眶却越发酸涩。
白琳不放心苏弦,陪她收拾完行李,又一起吃过晚饭,最后在苏弦的坚持下,还是离开了小院。
大门关上,黄铜吊灯灯光明亮,站在客厅孤寂的身影无所遁形。
她又是一个人了。
苏弦洗过澡,关了灯躺在床上,前所未有的疲惫。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就落入温暖的怀抱。
“今天又拍到这么晚。”林致远闭着眼,声音有些含糊,每次他睡得迷迷糊糊还要抱住她时,苏弦心里都被幸福填满。
“嗯,不过明天可以休息。”苏弦咬住林致远的下巴,发出轻笑。
“小坏蛋,小心我让你明天起不来床。”林致远的声音已经完全清醒,他的手伸入苏弦的睡裙,在腰上轻轻捏着,苏弦怕痒,笑着躲开他。林致远的手臂却箍住了她,苏弦避无可避。
“我错了,我错了。”苏弦只好求饶,林致远不依不挠地继续痒她,苏弦笑个不停。
卧室里响起几声愉悦的笑,苏弦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笑容僵在脸上。她伸手探向被窝的另一半,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卧室嗡嗡运行的空调,在回应戛然而止的笑声。
苏弦打开床头灯,茫然地看着灰白的天花。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还是丝毫没有睡意。
苏弦掀开被子,下楼走到客厅,打开墙上的灯。她走到酒柜,随便抽出一支酒,倒进杯子里,大口喝了起来。她只想快点把自己灌醉了,好回去睡觉。
一口气喝完三杯,苏弦关上酒柜门站在原地。预料中的眩晕感袭来,苏弦扶住栏杆慢慢走上楼梯,重新回到卧室躺下。她在心里默默祈求梦境垂怜自己,不要让她再经受幸福到失落的痛楚。
一个又一个夜晚,一杯又一杯的酒,苏弦躺在床上,听过深夜的狂风暴雨,见过窗帘外的光慢慢变亮,听过早起的鸟儿热闹的鸣叫。
睡眠偶尔光顾她,在枕头上留下湿润的痕迹,但大多数时候,是将她抛弃了的。
眼看苏弦日益憔悴消瘦,白琳和青青急得不行,一个开了安神的中药,另一个煲了滋补的汤水。苏弦照单全收,只是到了夜晚,能与她相伴的依旧是酒精。
苏弦有心宽慰她们两句,“正好也不用减重了,温导应该会满意的。”可惜却丝毫缓解不了她们的愁容。
进入秋季后,早晚的气温舒服不少,但白天里却还是燥热。港城老区的狭小街道,为了《清浊》拍摄围蔽起来,温导怒喊的声音四向飘散,吸引出不少从居民楼里探出的脑袋。
“苏弦!这场戏从第一天就开始等你的状态!今天是封路最后一天了!”
“阿梅和大家坐在一起,哪怕是在谈笑,神魂都不在这。你要抽离,你的内心是孤独的,懂不懂!你看着他们,眼睛是没神的,发呆会不会啊!”温导不悦地扫了苏弦一眼,“再来一条!”
“《清浊》五场十镜二十条。”
打板器发出清脆的声音。
“今天给的菜不错哦。”谦仔捧着盒饭在小中旁边的塑料凳上坐下,低下头扒饭。
阿梅把猪扒夹到一次饭盒的盖子上,用勺子把猪油炒白菜拌到饭上。
“喂,你不吃给我吃啊。”
一双筷子从阿梅对面伸过来,夹住她盒盖上的猪扒,阿梅轻轻皱眉,看向那双粘着菜叶的筷子。
“猪扒你都吃得下两块,老当益壮啊,灯叔。”小中抖着腿瞥过去。
“留到晚上吃,别浪费嘛。”灯叔状似无意地瞟了眼阿梅,“我倒是想吃点好的,没有机会嘛。”
“你们年轻不知道,阿梅人又靓唱歌又好听,当年好多人点。。。”
“吃饭啦,讲那么多当年。”阿梅身边的霞姐插嘴。
阿梅一勺一勺地吃着饭,今天打饭的社工给的量不少,她应该也可以留一些晚上吃。
“那灯叔你有没有点过。。。”
“点什么点啊,要不要点我这块猪扒给你吃。”霞姐戳住猪扒举到谦仔面前,谦仔赶紧往后躲,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阿梅微微一笑。
“霞姐,给我给我。”小中举起饭盒。
“做梦吧。”霞姐翻了个白眼,“我自己留着。”她收回猪扒继续吃饭。
破烂的木桌前,吧唧嘴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过真是好久没听过阿梅唱歌了。”
阿梅抬起头,灯叔手中的烟雾像纠缠的细线,缭绕住她的视线,模糊了那些往事。
“卡。”
苏弦望向监视器那边,温导侧头正在和副导演说话,副导演惊讶地看向这边,正好对上苏弦的视线,然后很快就闪躲开。莫名的,苏弦觉得他们在说的事情可能和她有关。
“收工收工。”副导演拿着扩音器喊了一声。
这四个字如同快乐魔咒,驱散了刚才片场的压抑氛围,但苏弦的心却如坠深渊。她呆坐在那个廉价的塑料凳上,刚刚吃的道具饭,在她胃里翻搅。
一双手在她肩上拍了拍,苏弦抬头,是饰演灯叔的欧德民,他是温元飞电影里的熟脸。
“我第一次拍温导的戏,也被骂得够呛,温导脾气虽然爆了点,但人不坏。”
饰演霞姐陈兰也给她一个友善的笑容,苏弦说了声“谢谢”,站起来准备和青青离开。
副导演急急地跑过来跟陈兰和欧德民低声说了句话,他们俩有些惊讶地交换了个眼神。
接着副导演又找到演小中和谦仔的两个新人,苏弦等了一会,却见副导演和两个新人说完话就离开了。
不知道温导有什么事情交待,但唯独漏了她。
片场的气氛从这天后开始变得微妙,其他演员很少主动和苏弦说话,有时苏弦走过去他们聚集的地方,他们会对视一眼然后散开。和苏弦搭戏最多的唯一一个女演员陈兰,有一天收工时偷偷告诉她,是温导故意让他们这么做,目的是要让她感到孤独。
“谢谢你告诉我。”苏弦眼里满是漠然,“那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她走上自己的阿尔法,留下陈兰一个人无措地站在马路边。
她可以理解温元飞的烂招,却无法赞同,对同组的演员也是如此,他们选择接受这种霸凌,并施加给苏弦,表面上是为她的状态好、是为这部电影着想,却没有人想过对她的伤害。
苏弦在心里已经彻底和他们划开界线,这种微妙的关系的确将苏弦逼进孤独的死角,让她对阿梅的悲伤感同身受。
小院里的灯一天24小时的亮着,苏弦每晚回家洗澡、喝酒、再睡觉。从最开始的一两杯到大半瓶,苏弦躺在床上,有时一睁眼却分不清是躺在自己宽敞黑暗的卧室,还是躺在阿梅那狭小寒冷的板房。
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苏弦越来越沉默,剧本她早已烂熟于心,便在自己的演员椅上枯坐着。
她驼着背,眼神涣散,拖着脚走来走去,和那个泡在酒精里的阿梅越来越接近。温导很少再骂她,苏弦知道他撑着下巴不吭声时,自己的表演就过关了,如果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监视器,苏弦便会主动要求再来一条。
碰上这样一个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导演,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