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闻流珮 第54章 相见

孟倾拾起帕子，忽然朝宫城奔去。

“你疯了？”杨世杰横身拦他，“宫城里全是叛军，你要白白回去送死么？”

“让开。”

孟倾低声说着，握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这帕子为何会落在太仪殿前，难道曲姑娘与他分别后并没有去城西么？

宫城叛军甚众，若曲姑娘亦在宫城，岂非……

他不愿再想下去，推开杨世杰，不管不顾地向前。

杨世杰追赶不及，只能在后急道：“子衡！”

孟倾思绪纷乱，满心只剩下曲落笙安危。

她还安好么？

城墙在战火中塌毁，砖石陷落，堵塞起前往宫城的道路。

孟倾停下脚步，茫然站在废砖瓦砾之中，一时竟有些无措。

墙头忽探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曲落笙越过破碎的宫墙，惊喜道：“孟倾？”

孟倾动作一顿。

他近乎失态地看去，眼见曲落笙轻巧地越过墙头，一张脸满是血土灰尘。

全身上下都是伤，却还弯着一双眼冲他笑。

曲落笙向他走来，长舒一口气道：“我以为你出了宫城，方才我去嘉德殿……”

余下的话音没入带着硝烟气的怀抱。

孟倾大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有力而温暖的怀抱，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与珍视。

曲落笙微微一怔。

半晌，她抬手，很轻地拍一拍孟倾：“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孟倾别过脸去。

过了许久，方转回视线，低声说道：“慢一些，也不怕牵动伤口。”

他温和地说完一句，抱着曲落笙，紧绷着的肩慢慢松下去，再没力气说旁的话了。

*

杨世杰匆匆赶来，见了曲落笙，方才明白孟倾为何那般焦急。

眼看孟倾又有了生气，他不由松一口气，安慰道：“平安就好。”

孟倾微微颔首，恢复了镇定的模样：“崇礼门地处偏僻，尚可避开叛军出城。”

“事不宜迟，这便走罢。”曲落笙叫上艰难跳下墙头的颜澜，“我先去探一探情势。”

她拂去衣衫上的尘土，转身要走，孟倾却轻轻拉住了她。

他走到她身前，帮她拭去脸侧的灰土，率先走向宫门：“走罢。”

沿途景象狼藉，绫罗珠宝被人群在慌乱中踩得看不出面目，几个溃逃的叛军正鬼鬼祟祟搜寻地上财物，见有人来，慌忙抱着搜刮来的东西逃开。

尸身交错横陈，在城门前高低堆叠，颜澜经过一具尸身，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暗叹一声，低低念了几句经。

面对如此场景，几人俱是无言，一路沉默地出了宫城。

方出宫门，夏瑜过来迎上几人，长出一口气道：“我走到一半，见你们没了踪影，差点连魂都吓没了。”

他摆一摆手，示意几人跟着他走：“我命衙差先行护送陛下去城西，那一带离城防司不远，容易召集人手，加之地势复杂，即便叛军追去，一时也认不清路。”

说着，他向曲落笙客气地点一点头：“我对城西不甚熟悉，便劳烦掌事领路了。”

曲落笙道：“夏大人不必客气。”

她走出几步，夏瑜紧跟着要走，忽然眼前一花，回过神时，孟倾不知怎么走到了曲落笙身旁，将他莫名其妙隔开了去。

夏瑜又凑上去，摸不着头脑道：“官道那样宽，你走旁边就是，为何偏偏要走我这里？”

孟倾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杨世杰在后看见了，嗤笑道：“粗人就是粗人。”

夏瑜冷哼一声，反唇相讥：“下回你被戏楼的姑娘们牵扯着脱不开身，可别来我这粗人管的城防司藏身。”

“那便也劳烦夏大人自力更生，别再让我代替你赴宴，去相看令尊令堂为你择下的佳偶。”

夏瑜面色铁青，杨世杰嘴上占了便宜，神清气爽道：“夏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你……”夏瑜想了半天，找不出回击的话，只好伸手摇一摇颜澜，“你不是道士么？快使个法术，叫他把嘴闭上，最好这辈子都说不出话。”

颜澜被两人挤在中央，当真是苦不堪言：“我是正经道士，能施法叫人说不了话的叫妖孽。”

*

曲折的小巷走到了尽头，曲落笙熟练地绕过一道弯，数到小巷的第三道门，上前轻叩。

往日灯火通明的城西漆黑无声，家家熄灭灯烛，紧闭大门。

一阵脚步声响，院子里的人低声喝问：“谁？”

“是我。”曲落笙道。

院门被人从里匆匆拉开，虞无秋急切地走出来，还没瞧清黑暗里的人，便轻声道：“落笙？”

“师姐。”

虞无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长出一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抬起头，方才看清曲落笙身后还有几人，急忙招呼几人进院。

曲落笙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见了孟倾，不由问道：“怎么不见孟大人？”

唐小五道：“孟大人方才向我问了大夫居所，想来是去找大夫了罢。”

院子里错错落落坐满了人，虞无秋用手护着灯烛，只泄出些许微光：“也不知外头情形如何。”

曲落笙问：“班子里都好么？可有人受伤？”

虞无秋拉着她坐下：“城西还算太平，高艺带小伙子们在前门守着，姑娘们看守后院，墙上架了些竹箭，贼人来了，总能抵挡片刻。”

孟仞在角落里听见动静，以为是孟倾来了，摸黑走过来，小声喊一句：“大哥？”

他走近一些，见是曲落笙坐在门前，惊讶道：“嫂子。”

曲落笙笑着回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孟仞兴冲冲走到她身旁：“嫂子，你在就好。”

他轻咳一声，小声与曲落笙商量：“待会你见了我哥，能不能叫他放我一马，别让我抄书。”

虞无秋在旁听见，忍笑道：“二公子，你又犯了什么错？”

孟仞哼着：“我才没错，是我哥非说我御前失仪，让我滚回去抄书修身养性。”

“你倒是会找救兵。”头顶忽传来淡淡的一句。

孟仞脸色一变，吓得向后仰倒：“大哥？”

孟倾瞥他一眼，伸手扶曲落笙起身：“让大夫瞧瞧你的伤。”

老大夫进了院子，在曲落笙身旁坐了，打开药箱，还在喋喋不休。

“外头乱成这样，哪个大夫愿意过来。我也是见你心诚，挨家挨户找大夫给你娘子看伤，才答应和你跑这一趟。”

他叫人移来灯，对着光查起曲落笙伤势，嘴里念叨：“怎么伤成这样。”

孟倾闻言，不由蹙眉。

曲落笙安抚般轻拍他的手：“无妨。”

老大夫爱说闲话，一面给曲落笙裹伤，一面絮絮：“世道乱了。城东的贵人们被抄了家，一个个都向城西跑，巷子口挤满了各府奴仆，压根走不出去，像什么样。”

孟仞道：“还好我提前叫全盛叔带着家里人去商坊避难，叛军就是想抄家，也寻不出东西来。”

他向孟倾挤眉弄眼地示意，孟倾头也不抬：“一码归一码，该抄的书还是要抄。”

孟仞一下泄了气：“嫂子，你看我哥。”

林云同情地看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她凑近了，用自以为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凑近道：“你莫求了，上一次我向姐夫支钱买糖葫芦，姐夫说师姐叮嘱了不许我多吃糖葫芦，我怎么求都没用。”

唐小五笑她：“万幸孟大人铁面无私，不然泰平班就要让你吃穷了。”

*

舒启元远远瞧着院子那边的热闹，自己这一方角落冷冷清清，倒是安静。

来往众人无不守着礼节，在他身旁一句也不敢多说，低头行了礼便走。

众人在舒启元身旁轮换着护卫，新换来的小衙差奔波半宿，早已精疲力竭，半边身子倚靠着墙，站了片刻，忍不住打个呵欠。

御前失仪是重罪，小衙差猛地醒了神，慌张跪地道：“陛下恕罪。”

“无妨。”舒启元温和道，“你若实在疲累，寻个地方歇息便是。”

小衙差涨红了脸，惶恐道：“属下不敢。”

舒启元见他张皇失措的模样，自己也有些拘束。

所幸小衙差告罪完便自去一边巡视，并未再多说什么。

舒启元独自坐着，听院子外梆子声响，一声高过一声。

时过三更，四周渐渐寂静无声，舒启元回头看了看，小衙差巡视完一周，到底挨不过倦意，抱着刀，靠墙睡得正香。

身旁无人看守，舒启元正得了机会，起身向院子外走去，想去外头透一透气。

正巧虞无秋搬着竹箭经过，堆在最上的箭摇摇晃晃，眼看着便要掉下去。

她哎一声，手忙脚乱要捡，一旁的舒启元急忙上前，伸手接下竹箭。

虞无秋怔愣片刻，慌忙施礼：“多谢陛下。”

舒启元微微颔首：“你要将这些东西送到哪去？”

“送去后边巷子。”

“朕送去罢。”

虞无秋疑心自己听错了，连连摇头道：“民女不敢。”

“无妨。”舒启元接过竹箭，对虞无秋笑了笑，“碰巧朕也想散散心。”

虞无秋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小心翼翼道：“外头乱得很，陛下是万金之躯，怎能以身涉险。”

“朕去去便回。”舒启元指一指院里，压低声音，“劳姑娘替朕隐瞒片刻，莫要让旁人知晓。”

虞无秋犹豫着点了点头。

*

舒启元搬着竹箭出了小院，浓云蔽月，巷中夜色深沉，仅能见脚下之路。

素日跋扈的达官贵人被叛军抄了家，带着所剩无几的钱财来城西避难。各家主子与仆从挤在一处，小心点燃的灯烛远远传来几丝光亮。

借着微光，舒启元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院子，听巷子那头传来哀哀的哭泣，夹杂惊惶的议论。

“舒启元苛待臣下，刚愎自用，若要我说，他合该遭这场乱子。”一人激愤道，“平日从我们手里搜刮钱财，眼下又害我们流离失所，这样的国君不要也罢！”

另一人附和道：“不是有消息说他落到叛军手里了么？本国公只求上天开眼，让叛军取了昏君性命，别再回来祸害忠臣。”

众人纷纷附和，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盖过所有嘈杂的议论。

“诸位听某一言，有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梁王之胜已成定局，我们明日便收拾身家，向新主投诚如何？”

“此言极是。”立刻有人赞同道，“最好再让我遇上昏君，绑他去向梁王请功，换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岂不美哉？”

起起伏伏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舒启元抱着竹箭，安静地听那些人计议如何捉他请赏，双手在寒风中变得僵硬。

风大了些，他感到寒冷，很轻地抖了抖，慢慢弯下腰，将竹箭在院门旁整齐摆好。

巷口的声响小下去，落魄的贵人们筹谋完大计，歪倒在仆役围出的圈子里接连睡去。

四周寂静无声，舒启元垂下冻僵的手，正转身要走，忽然脚下一绊，狼狈地摔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