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池和沈应淮从艺术馆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路灯的光和晚霞晕在一起,寒风卷着梧桐大道上干枯的落叶发出瑟瑟的脆响,。
季子池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顽固地震动起来。
在论坛上公开出柜的消息扩散的比他预料的快很多,几乎是在他踏入艺术馆的时间手机里就开始涌入大量的信息和电话,只是他一直无视了而已——他不想打破短暂的清静。
季子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周砚之的来电,不用思考就知道他这通电话是为了什么。
季子池毫不迟疑的挂断了电话,他看向身侧的沈应淮,“谢谢你邀请我来这里。”
沈应淮的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缓慢的摩挲着,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客气。”他侧过脸看向不远处的停车场出口,“李恺马上过来,不如我送你一程?”
季子池刚想应一声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的停在了不远处,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他下意识的笃定里面坐着的是季霖。
所以当车门被推开,一身藏青色大衣的季霖从里面出来时他反倒并不觉得诧异。
季霖的目光如鹰,先是扫视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沈应淮,然后便直勾勾的盯着季子池。
季子池的沉默让沈应淮察觉到异样,他顺着季子池的视线看了过去,察觉到父子之的紧绷的氛围以后轻声问道:“需要我回避一下吗?你爸似乎找你有事。”
季子池还没来得及回答,季霖就已经大步上前走到了两人面前。
季霖依旧维持着长者的风度,甚至对沈应淮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后才将视线完全转向季子池。
他声音低沉的质问道:“你真的无所顾忌了吗?竟然敢当众宣布自己是个同性恋?”
季子池闻言神色淡漠,只是眼神微沉了下来:“我只是在展露最真实的自己,我是个同性恋是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季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用最激烈的方式把私密的事情放到公众视野里,你考虑过后果吗?还是说...”他话语微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应淮后又落到季子池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的惋惜,“你觉得无论你做什么,身后总会有人不计前嫌地等着你,替你兜底,所以可以如此...随心所欲?”
不计前嫌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沈应淮握住季子池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身旁,然后操纵轮椅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季子池与季霖中间的位置。
“季先生,”沈应淮的语气疏离,“虽然我并不清楚您刚刚所说的季子池当众宣布自己是个同性恋的具体事情,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他是个成年人,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他个人的选择,作为他的朋友,我尊重他的所有选择。”
沈应淮的音量不高,却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当然会尽可能的去帮助他,这自然不是您口中的所谓的‘兜底’,因为我相信季子池在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肯定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我充其量不过是做点锦上添花的事而已。”
沈应淮的目光平静却极具力量地锁定季霖铁青的脸:“至于您口中的我与季子池之间的前嫌,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年少不懂事的高中生之间的感情问题,而感情问题,是最不该计较得失的,而且他其实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沈应淮风平浪静的说完后倚在轮椅上,他伸手轻轻扯了扯季子池的衣袖,面带歉意的说:“抱歉,我是不是话有点多了,我毕竟是个外人。”
季子池垂眼看着他在暮色里有些朦胧的脸,却无法忽视他眼中的温柔。
季子池咽了咽嗓子,浅浅的扯开嘴角,“没事。”
季霖冷眼看着两人的互动,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沈总在感情问题里竟然这么豁达。”
沈应淮轻笑着摇摇头,“在季先生眼里,这大概也是一些年轻人的愚见罢了。”
季霖咬紧牙根,不再和沈应淮多争辩,他的视线直逼向季子池,“尽管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很难堪,但是你始终是我的孩子,所以我要来劝告你,这个社会对同性恋始终不宽容,你很快就会为你的莽撞付出相应的代价。”
季子池沉默的打量着季霖,这还是六年来他第一次和季霖靠的这么近,近到他能清晰的看到季霖眼角的皱纹。
季霖忽然朝着季子池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朝上,大大的掌心上面放着一颗小小的亮黄色包装的菠萝口味的糖。
季子池猛地愣住,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季霖,一字一句的问道:“这是什么?”
季霖的神色变得从容起来,他轻笑道:“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个糖吗?你妈妈之前也很爱吃。”
“我们从来都不是仇人。”季霖的语气越发的温柔,“以后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和爸爸说,没必要大费周章的独自筹谋,爸爸一定会满足你。”
季子池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的质问,“你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是我逼死了你妈妈。”季霖上前一步握住季子池的手,强硬的掰开他的手指后将糖放在他手里,“爸爸不怪你会这么想,你只是还不理解我。”
季霖的掌心很烫,指腹却冰冷,季子池感觉自己的手上像是被绑了一个在火上炙烤过的镣铐,他用力的挣脱季霖的束缚,将糖狠狠的扔在的地上,“理解?你霸道专横,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又怎么会需要别人的理解?”
情绪的极度起伏让季子池的声音变得尖锐,他死死的瞪着季霖,喘了几口气后继续道:“你等着瞧,迟早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多么虚伪的人,为了所谓的面子能将自己的妻子逼得自杀!”
季霖置若罔闻,他瞥了一眼漆黑柏油路上的糖,朝着季子池无奈的叹了口气后弯腰将糖捡了起来,随后他慢条斯理的撕开包装,盯着里面的那颗球形的硬糖笑了起来。
片刻后,季霖将糖含在了嘴里,以一种极度平静的语气朝着季子池说道:“既然回来了,就回家来住吧。”
季子池闻言气极反笑,他不理解季霖为什么可以无视自己的情绪到这种地步。
一直沉默的沈应淮也在听到季霖的话以后猛地愣住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季子池总是喜欢将他逼得近乎崩溃,然后又无视他情绪——原来是因为季子池也是这么过来的。
一股愤怒夹杂着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沈应淮眼神锐利的看向季霖,言语不再客套,“季霖,季子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他做到,我做不到的,沈家也会帮他做到。”
季霖和季子池同时不可置信的看向沈应淮。
沈应淮仰视着季霖,气势却没有丝毫的劣势,“你要体面,我可以不要。”
“你——”季子池愣愣的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沈应淮——”
沈应淮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李恺来了,走吧。”
话音刚落,李恺已经将车稳稳的停在了几人面前。
季子池深呼一口气,决定稍后再探究沈应淮说出那些话的原因,迅速调整好情绪以后他朝着季霖讥讽道:“其实那个房子我早就住腻了。”
“都是气话。”季霖语气宠溺道。
季霖的惺惺作态让季子池厌恶得皱起了眉,知道继续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直接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沈应淮操作轮椅越过季霖时,忽然听到他冷冷的开了口,“沈先生,季子池是我的儿子,我比你更了解他,他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就算你帮他解决了这次的麻烦,他想抛弃你的时候依旧不会有任何留念。”
沈应淮停下轮椅,稍微偏转身看向季霖,深邃的蓝色眼眸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在季霖耳朵里含着无限的讽刺,令他有些不满的抿起了唇。
季霖往前踱了两步站在沈应淮面前,自上而下的俯视着他,“说来有些冒犯,但是我依旧记得五年前沈先生因为失去他的消息而找上我时是多么的狼狈。”
季霖扫视着沈应淮,他虽然屈身于轮椅中,身形却如山岳般沉稳安定。
“沈先生如今已经是商场上的佼佼者,谁不惊叹于你的能力与魄力,又何必要再与他牵扯到一起?”季霖轻笑道:“他现在的名声可不算好——”
季霖转过身,视线越过车窗看向端坐在里面的季子池的侧脸,语气轻蔑的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儿子,“一个在公众场合出柜的同性恋,可真是没有羞耻心呐...”
沈应淮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节缓慢的敲了几下,已经失去了再和季霖说下去的耐心。
守在一旁的李恺见状立刻走上前来推着轮椅将人送上了车,只留下季霖一个人站在路边静静的看着车逐渐驶离自己的视线。
更多的梧桐叶在微风中打着旋,静默地覆盖在冰冷的路面上,层层叠叠,织成一张巨大而脆弱的地毯。
嘴里的糖已经化完,最后一丝甜味也变得苦涩,季霖解开大衣最上面的扣子,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这支烟抽得比平时急了些,灰白的烟从唇间逸出,盘旋着在不远处消散。
远处居民楼陆续亮起灯火,其中一扇窗后,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玩闹,季霖讥讽的扯了扯嘴角,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后踩着满地的落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