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在前线这种危险地方,就算有几天不开战,那也说不得是安逸。上野是在我勉强认全五十音、能磕磕绊绊地念出书上除了复杂汉字之外文字的时候来前线报到的。
上一场战争似乎消耗了他大量的元气,他看起来又比之前瘦了许多。眼眶凹陷得明显,同时颧骨也更加突出了。可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不错,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就很热情地把我揽在了怀里。
“风间,你看我。”他给我展示他襟章上的三颗星星,“上等兵。”
“好!”我为他高兴,前几天他的襟章上还是两颗星星,而我的襟章上只有一颗星星。
上野的社交手段要比我高好多,在我比他提前一个星期入队的前提下,他刚入队两天就已经和其他士兵打得火热了。而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他认识的人一半多。
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罢了。
平时和立原学习识字,听他读诗,我的生活就已经很充足了。
只是并没有过两天,战争的炮火打响,整个军队的营地就从临近海边的地上转移到了地下,也就是之前修筑军事工事时候挖好的那些堑壕。
堑壕并不宽敞,却有两米那么深。两侧的壕壁就是士兵挖出来的土坑,这些土坑足够人在里面休息睡觉。至于壕沟顶部的地面上,也基本全都是垒得足够高的沙袋掩体。很长时间,我抬头上看,只能看到壕沟顶部宛如一线的天空。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就连投掷到堑壕附近的炸弹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但是立原却难得对我板起了脸。
其实具体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只记得一堆人窝在壕沟里不知道聊着什么。反正聊着聊着,就又说起了撬牡蛎的事。上野听到这个,表现得格外兴奋。
“诶,我说——”他一胳膊揽着我,一胳膊拐着立原脖颈,“我们去抠牡蛎呗?反正现在也没事。”
我举手发表意见:“我不会……”
只是我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上野捂上了。他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我想说的话,并且十分霸道地留下一句“你别说话,等着吃”。好的,我咂巴咂巴嘴,想着牡蛎那属实鲜美的味道,满意地降低了存在感。
“走。”立原干脆点头,敲定了这件事。
我们三个就悄悄地摸去了海边。
以上野打头阵、我走中间、立原殿后的模式。
因为靠近营房后方的海岸线那里的牡蛎基本上已经被士兵们撬完了,所以我们三个这次去的是稍远一点的地方。那里属于我方军队辖区,但是由于偏远,所以平时戒备较少。
“我都踩好点了。”上野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头,“这里平时没人来,而且就那边那个大石头,看见了吗?那个石头背面的牡蛎长得可肥了。”
说完他又呼噜了我脑袋一下:“多抠几个回去给你烤着吃,再加点往里边加点咸青豆。”
立原在后边但笑不语。
可其实这次的撬牡蛎之旅并不顺利。还没等我们撬到足够吃一顿的牡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炸弹就空投了下来,正中我们窝身的地方。我只记得当那颗炸弹爆炸在海岸附近的时候,大地都被震动了。碎土沙砾从地面上炸起,刮得人脸疼。
我跟着立原趴在大石头后面,时刻警惕着回击进攻的敌人。只是我们并没有等来敌人,反而等来了一颗还没有引爆的炸弹。
立原表情严肃,紧抿嘴唇。
异能力发作,光芒乍现。
等异能力的光芒散去之后,他的手上只多出来了一面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的半球形金属盾。他的异能力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只能控制或者制造一些小型的金属。
立原眼疾手快的把半球形金属盾盖在了炸弹上面,拉着我就往远处跑去。没有跑出太远,我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带有火药味的热浪从身后袭来。即使金属盾盖在了炸弹上面,能起到的缓冲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一时间,眼前的场景和之前重合,大仓和立原交错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知怎么的,我下意识扑到了立原身上,把他覆到了我的身下。这时我也感觉到后背一阵冲击。不是炸弹爆炸所造成的冲击,而是有人覆在了我身上,带着体温的重量,让我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安全感。
我回头,看到的就是上野笑得露出的白亮牙齿。
“风间,别呆了,赶紧走!”他呵道。
[砰——]
一声巨响,炸弹爆炸。
-
我当然没有死,只是和立原、上野一起,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因着我扑到立原身上的缘故,所受的爆炸伤害自然也比立原要重很多。而上野又护了我,所以他的伤是最重的,且多集中在后背。
作为伤员,我们暂时被转移到了军舰内部的医疗处,从前线退了下来。
在安顿好之后,我得到的好主意是,那两枚炸弹,完全是敌军巡逻机盲投的结果。也就是说,并不存在故意埋伏的情况。而坏消息则是——我们是没有经过军队命令的单独行动,这已经违反了军队纪律,所以在伤好之后要受到相关处罚。
但是问题不大,至少现在不会受到惩罚。我看着疼到龇牙咧嘴但心情不错的上野,很明显,他也是这样想的。
“上野,你在笑什么?”隔着一个床位,我问他。
“这次可不算老子把你丢战场上了。”上野大大咧咧说道,“哎呦上次把你丢那里,可是给我内疚了好几天,连饭都没吃好,满脑子想这事——那你呢?你笑什么?”他又反问我。
“你们带我一起走,我很开心。”我也坦诚答道。
“风间你这话说的——不过亏了那几个牡蛎了。”上野咂巴嘴,“我还专门撬的肥的。”
“嗯嗯。”我附和点头,“可惜了。”
我们就这样隔着立原开始隔空聊天。
很神奇,立原被保护在最下面,他伤得最轻,精神却是最差的。甚至于到现在我和上野都能聊天了,他还在昏睡着。根据医生诊断说法,他是被我和上野压成现在这样的,炸弹因素反而很少。
我等着立原身体完全代谢掉了炸弹余波,他也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逐渐变得清醒。可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后,看向我的那一刻,表情并不是我熟悉的温柔和善,反而是复杂和严肃。
“立原,你不舒服吗?”
即使是躺在床上,立原还是十分精准地捏住了我的手腕。他用力到连指尖都被挤压到失去了血色。我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可是看到他这种反常的样子,我没有动作。上野注意到立原的反常情况,也下意识攥住了他另一只手腕。
周围都是伤员,没有人在意我们三人的无声对峙。直到立原长叹了口气,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软了下来:“对不起,狩君。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在炸弹爆炸的时候把我护在身下。当然了,对此我很感激。”
听他这么说,我和一旁的上野都是一愣。
我抿了抿唇:“有什么不对吗?”
“在战场上,你应该保护好你自己。”立原依旧神情严肃,“这不是出于大人面对小孩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而是,你首先要保护好的,是自己的安全。”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板起了脸。
可是我还是不懂。
我告诉他:“我知道我不会死,我的异能力会修复好我为你挡下的所有伤害,我不会有任何损失。”
但是看着他皱眉不赞同的样子,我又补充道:“你教我认字,给我读诗,对我好,和我做朋友。这样都不可以吗?”
“难道只是因为我对你好,和你做朋友,你就不要命地把我护在身下吗?”立原语调惊讶地抬高了,我能听出他话语里的明显不认同。
但我还是倔强地小声嘟囔,纠正他话里的错误:“没有不要命,我有异能力的。”
立原无奈叹气:“狩君,和你做朋友、对你好,这本来就已经是我和你共同维系的关系了。而不是说我对你好,所以你要用生命去回报我。那是完全被迫的不平等交换。”
完全被迫的、不平等交换。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立原后边的上野,我想从他那里去寻求解释。上野接收到我的眼神,收起了面上的开心,反而和立原一样无奈叹了口气。
“风间,立原说得对。你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认同而活。”上野也说,“他们对你好是他们的事,这是你不能制止的。但是如果他们对你好,你就必须要为他们去死的话,你是什么傻子吗?”
我沉默。
上野又问:“你和大仓之间的事我也知道。那我问你,他用你当掩体让你去送死,你讨厌他吗?”
怎么又说到了大仓的事情……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回答:“有感觉心里不舒服。但是又觉得,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上野听我这么说,表情就变成恨铁不成钢了:“可以理解他想活着的想法,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就是自私。他为了自己能活下去,选择牺牲掉你的生命,他原本就做错了。”
他说:“风间,你可以讨厌他,你有这个权利。”
好吧,我不是很会应付心情不好的人。所以面对那么严肃的立原,我也只是沉默地躺在病床上没有讲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终于还是立原忍不住先开了口。
“狩君,也许异能力并不是命运无条件的馈赠。”他又捏住了我的手腕,而这次是轻柔力道,“你的每一次生命是值得被珍惜的。”
我低着头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不认同。
“如果因为可以有无限次复活重开的机会就将生命轻贱、使其变得廉价,那么只能得到一个结果——会麻木、会沉沦、会堕入无限的痛苦中而无法解脱。”
立原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亮和温柔:“狩君,那不是我所想要预见的。”
“那你可以为我读诗吗?”我指着他已经摸到书本上的手,“如果你没有生气的话,那你就读诗。”
这近乎无赖的话让立原一时没绷住,无奈笑了。我并没有很喜欢诗歌,也不能理解诗歌。可是我喜欢听立原读诗。当他读诗的时候,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不想再听他说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话题。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是如果他要我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那我想我也会努力做到的。
立原翻开了书,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就掩过了士兵们痛苦的呻吟声。我远远盯着书本上那些跃动的字符,等待着立原在读诗之前清嗓的一声轻咳。
立原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就顿住了。他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那首诗歌的名字。我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等着他把这首诗读给我听。
可是立原抬起头来了。他浅金色的眸子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眼睛中闪烁的是几分激动和兴奋。我疑惑于他的突然转变,在看了那首诗之后还是想不出其中问题。
“怎么了?”我问他。
“狩君,我想到你的异能力的名字了。”立原指着那一页诗,“不如就用这首诗的名字来命名吧。”
“嗯?叫什么名字?!”他这么一说我也兴奋起来了,我的异能力也终于可以有名字了。
他沉声道:“死亡赋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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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暗夜11【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