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是六月中旬,陈璟是一个人去的。
最终司法还是认定:邹美英虽然患有癔症,但是在案发当时还是有行为的自理和自控能力。因此,邹美英正式收押到南江省第七女子监狱,且由于纵火行为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危害公共安全,构成放火罪,总共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即日起执行。
三年,这已经是放火罪的最低判刑年限了。但这三年,一定是陈璟这辈子最生不如死的三年。
陈璟努力为邹美英申请过缓刑,努力过申请转去监狱医院,也努力过申请监外执行——但无一例外的,都被驳回了。
结束时,律师劝他冷静,律师说他也无能为力了,还是接受判决吧。
站起身,陈璟却突然哗地一把把桌子上所有的判决文件和文件夹全都扫到了地上。
他心里积压了五个多月的愤怒委屈和隐忍痛苦一时间都在脑海里炸开了花,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心脏被收紧的五指隔着短袖揪成小小一团,剧烈地抽痛着,像是恨不得蹦出胸膛不顾一切地大声嘶吼——
他不接受,他完全不能接受!
他这么长时间的折磨,这么疲惫的抗争,为什么好像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的努力,他的坚持,他的痛苦,邹美英的努力,邹美英的坚持,邹美英的痛苦,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看去问去了解一下吗?
……
地上一片散乱的文件,白晃晃的,刺的眼球都快炸开了。
陈璟愣愣地抬起左脚,但再差一步就真的要踩上去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缓了又缓,忍了又忍。
片刻后,陈璟还是在法官、警察和多位律师的注视下,弯下绷直绷紧的脊椎,一张又一张地捡了起来。
没人知道,陈璟其实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要断了。
陈璟不理解,明明邹美英是患有非常严重的认知错误和理解障碍,都把死人当活人当了二十二年了!!!为什么那些人还要对邹美英痛下狠手?
把邹美英关起来,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邹美英见不到熟悉的桌子和照片会尖叫,会抓狂,还会疯狂砸东西和打人……这样只会把刑期越拉越长,越搞越糟糕。他们到底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啊??陈璟明明都一字一句地写在了文件里,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各位负责人的手里,他们到底有没有用心用眼睛去看啊???
都他妈的把人命当狗了吗?!
甚至陈璟都愿意替邹美英承担责任去坐牢去服刑,他年纪轻,能吃苦,还有文化,方方面面都是个干劳力的好手。
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对邹美英好一点?
她只是在年纪太小阅历太轻的时候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和双亲,又因为累赘的儿子一直都改嫁不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死死地压在她的肩膀上,二十二年来没有一日得到解脱。
那些担子,那些责任,那些为人姐为人母的辛酸,生生把她压垮了压疯了。
陈璟曾经无数次无数次痛恨过为什么自己要出生,为什么自己偏偏不是女的,为什么偏要去耽误邹美英重新开始新的家庭,为什么……要在狠狠地吸食完邹美英的血肉还舔着脸说她懦弱无能说她不关心自己不够爱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人忍受这么多年的痛苦?
这垃圾的命运对这个人间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作用啊?
一对意外早亡的双亲,一群独善其身的弟妹,一个不孝顺自大又无能的儿子。这个世界,到底还要对邹美英施加多少伤痛?!
不是说,死亡是必将迎来的节日吗?
那陈璟现在就跪在地上,跪在法庭门口,双手合十,不要脸地,发自内心地祈求各位神仙神明:各位西方神东方神南方神北方神中原神,古代神近代神现代神,能不能快点让邹美英迎来自己的节日啊。
报应都可以反噬到他陈璟身上,陈璟不怕,陈璟不畏惧。陈璟只担心这辈子还不完欠邹美英的债,欠陈大兵的债,下辈子还要过这样的人生。
刘文柯说:“这是天意。是命。陈璟,你就认了吧。”
陈璟看着这个和邹美英差不多岁数的女人,道:“那钱呢?”他还要替邹美英交两百七十五万的罚款。
又不是你刘文柯还,你当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接受吧”。
有种你还啊,有种你出三分之一,不,五分之一六分之一也好啊,实在不行就出十万二十万也是好的啊。多少给一点吧,给一点吧。
两百七十五万,
两百七十五万。
两百七十五万!!!
陈璟都想不明白,那几块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实在头疼的破砖破桌子破风扇居然有一天能估价到这么离谱的数值。真的不是故意欺负他吗,真的不是想要中饱私囊吗……
陈璟不知道,陈璟只知道他现在整个脑子都乱成垃圾堆了。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其实这个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下课,推开门,还是能闻到母亲烧饭的香味,听到邹美英唠唠叨叨说哪里的菜地又被鸟吃了……
可给自己一巴掌,他又能感知到真实无比的痛觉。
2750000。陈璟觉得,那些0好像都快把他整个人给吞进去了,拆骨剥皮地消化干净。
但最可惜的就是,它只是好像。
无论陈璟怎么叩求在哪里叩求,它还是不能吃人。
于是陈璟选择叩求了刘文柯。
……
案件受理结束后,紧接着的就是小学的期末考。
陈璟作为三个高年级的数学老师,必须得在当天下午坐大巴回去参加第二天的期末考监考然后批卷。
来之前,陈璟帮邹美英打包了两个大袋子的行李,因为是夏天,他带了所有的短袖短裤和薄衣服,冬天的厚衣服他过几个月探监时再带过来。
但是没想到见到邹美英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过。
旁边的女警看到满脸失落的陈璟时还于心不忍地推了推她。可不管怎么样,邹美英还是不肯抬头,甚至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陈璟知道,她在生气。
对谁生气呢?
校长?警察?司法人员……还是他?
哈。或许都有吧。
陈璟在心里麻木地冷笑。
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呢?生气,愤怒,他和她就能无视现在的罪行,无视现在的判决继续安静地生活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小角落里永远都不出来不被别人抓到吗?
可看着那彻底白完了所有头发的母亲,陈璟心里的滋味甚是奇怪,不全是嘲讽,还有一些难以描述的情愫。
其实吧,他知道他现在的头发也白了好多,看上去应该蛮丑的,也难怪走路上经常被人盯着看。
所以,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母子连心吗?
陈璟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陈璟甚至都没时间去整理那番思绪,只能把东西都委托给女警,提醒说邹美英可能会精神不太稳定,然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邹美英转身走了。
他还需要回去批改三个年级的期末考卷。
……
七月份,正是河头村的农忙时节。
今年陈璟家没人种地,因此也没能丰收。
陈璟卡里本来还有三万,全部打给学校后便只剩下两百七十二万的欠款。
由于只住了一个人整个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安静到骇人,陈璟巡视了一圈,最后决定还是不卖了。河头村的小学没有学生宿舍,也没有教师宿舍,租房子,怕是没人敢租给现在的他了。
过个三年,邹美英出来后,那她安享晚年的地方陈璟总是得给她备着的。
六月底,王安旭又来了陈璟家。
王安旭问陈璟今后有什么打算。
陈璟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客厅抽屉里摸出一包烟,先给王安旭递了一根,又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给王安旭点了,最后才给自己点上一支,冷淡又麻木地衔着。
看他那模样看动作,比之前见到的还要熟练了,王安旭心里不禁堵得慌,半口气卡在喉咙那差点把他呛死过去。
去年刚见陈璟那会儿,他还是个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大小伙子,现在……才四个月就老陈至这般。
陈璟深深吸了一大口,才缓缓地吐出白烟道:“还能怎么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先还钱再说吧。”
烟在手边静静燃烧,王安旭心里却也火烧火燎地,又急忙问:“你打算去哪挣钱?”
为了缓和气氛,他还故意笑了一下:“你不会又要跟去年一样卖杨梅吧。别说,这还真可能——”
“不了。”
陈璟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要出去。”
王安旭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去哪?”
陈璟笑:“哪挣钱就去哪啊。”
“你,不会要回申城吧?”王安旭说,笑容也开始放松了些,似乎心里有点底了,“也是,你本来就S大毕业的,回去也是随便就能混的开的,申城的经济是我们全国上下没得比的,你要是。”
咳咳咳!陈璟突然被烟呛了一口,王安旭赶紧转头看他。
只见陈璟捏了捏酸痛的眉心,闭眼道:“不去申城。去港城。”
王安旭又愣了,这么明确啊,然后问他车票买了吗。
“明天早上。”
“这么快啊……”王安旭的笑容彻底收了起来。
他把头放低了些,在留了一层薄灰的方桌上用手指捻灭烟蒂,“还好我今天来了,不然以后是不是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了?哈哈,还真是大学霸,来去自如的……”
陈璟没回答,只是给他又递了一支烟。
王安旭离开前叫陈璟去他家吃饭,说是感谢他去年给他女儿补习数学的事情。
陈璟拒绝了,“你这个借口用了太多次。王哥,算了,我今晚还要收拾行李,真的没时间了。”
王安旭叹了声气:“哎,那也是,那你好好的啊,有需要帮忙的随时联系我和你嫂子。”
王安旭走出门,腿一抬跨上摩托车,刚拿起安全帽又忍不住放下,回头看着门口的陈璟说:“钱的事呢,你哥我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知道的,我们家就靠那个破店勉强过点日子,但你要是想吃饭想吃你哥做的炝炒回锅肉,直接上我们家门就是,礼物就别带了,人全乎着来就是最好的。”
陈璟笑了,“好。”
他答应的很快。王安旭仔细地看了会儿他的表情,这才微微放心地拧动车钥匙,嗡地一声飞出去了。
最后,陈璟一手夹着烟,在风里目送着王安旭骑着摩托车的背影隐没在林荫下,直到最后一丝红色的尾灯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关上大门。
他这一身晦气的霉运。
胸口好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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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